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裴尚两步跨入房中,进屋便直接冲到宝珠身边拉过她的手把人护在了自己的背后。他面向张谨之,气势汹汹:“你吼她做什么!与其在这里怨天怨地不如趁早多想几个应对之法!”
只见裴尚一张俊脸处处透着怒气,凤眸更是死死盯着坐在原位上的张谨之,可张谨之却没看他一眼,而是透过他将目光落在了他背后的宝珠身上。
那目光平静极了,可平静的背后又隐隐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待。就像一个在黑夜中孤独地寻找方向的人,他期待方向、亦期待光明,可一个人的夜路走久了,此时此刻他更期待的是心爱之人的并肩同行。没有什么会比这更能让一个孤独的人感到兴奋!
但……他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活生生地将她拉入这可怕的黑夜里呢?他又有什么资格让这样一个明媚张扬的人陪他每日战战兢兢,过着这般尔虞我诈的生活呢?
他的身边,无论是势力庞大的长公主,还是笑里藏刀的太子……总之太危险,太复杂。她最好离自己远远的,越讨厌自己越好。即使她为了自保和自己一样成为了太子党,他也决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心意,他要为她筹谋一切,送她远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张谨之的目光在眼前这两人身上抖了抖,最终慢慢落在膝盖上交叠的手背处,变得极其悲凉又无奈。
而此时的宝珠满脑子都在想张谨之说得那些话,她一点点蹲下去,抱着怀,眼神有点儿涣散。那些话一字一句犹如细针一般扎向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浑身颤抖,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宝珠……对不起。”张谨之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可他的声音实在太轻,轻到只有他自己听见自己说了什么。
裴尚见张谨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疑惑,猛一转头竟看见宝珠蹲在地上抱怀发抖。他的眼中瞬间盈满了热泪,心疼极了。
“宝珠,宝珠?”他蹲在宝珠面前,轻声唤她。
可宝珠还在做着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像是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没理他。
裴尚也不气馁,而是用两只手握住宝珠的两片肩膀轻轻摇晃,边摇边叫她的名字,试图把她抽离出那些不好的情绪。
他的方法很快就奏了效,宝珠对上裴尚焦切的目光刚想说些什么,这时房中突然多了个人大声说着:“几位大人,犯人李少阳带到,正关在密道的审讯室中。”
阿昭说完皱着眉头将屋内几人扫视几遍,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张谨之身上,又道:“张大人现在要去审问吗?”
张谨之略一点头,不急不慢地从椅子中站起,接着一脸严肃走到门前,他在门旁停顿了片刻,似乎转了一点脖颈,可他终究没有真正地转过去再看她一眼,而是微微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了。
——
宝珠被阿昭护送回到府中。其实裴尚原本是想送她的,奈何宝珠不愿意他送,加之也被太子勒令不允许踏出裴宅半步,他也只好眼睁睁看着宝珠的背影暗自心痛。
天色渐亮,细雨闷声敲打着书案前的窗台,噼里啪啦的响声便如此落到了宝珠的耳中。只见她一下又一下翻着身,身下的木榻也跟着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最后她索性掀被下榻,径直走到书案前,轻轻用力推开了面前一对糊了明纸的木窗扇,望着窗外的细雨,神色复杂又凝重。
她彻夜未眠,因此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双眸无神,眼下泛着青乌,两片唇瓣紧紧抿在一起看不出丁点血色。可直至此刻她满脑子都还在想那些话,就像只一头撞进死胡同里的兔子,就这么无头无脑转了一整夜只为了寻找一个所谓的出口。
不幸的是死胡同就是死胡同,根本就没有出口,她想了一夜仍无毫无头绪。
细雨如丝,轻飘飘的被风吹拂到她的脸上,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泛着寒意,但昏沉的脑袋却也在此刻得了一丝丝清醒。
“大小姐忘了今日是休沐日吗,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呢?”她的侍女在外头看见了站在窗前的她,于是推门进来,走到她身边后又问:“可是现在就要洗漱更衣?”
宝珠轻点了一下头,但嘴唇依旧紧抿着,未发一言。
这侍女是个有眼力见的,见气氛不对也不再多言,利落地服侍完宝珠洗漱更衣后说:“小姐略等一等,我去后厨看看早饭好了没,待会小姐先吃早饭,老爷夫人那边我去说一声就好。”
宝珠坐在铜镜前静静看着自己眼下的两坨青乌,即便侍女给她敷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却依旧醒目。她先是轻“嗯”一声,想了想又道:“给我备匹马,我要出去。”只不过她的声音很小,似乎没什么力气。
侍女面带担忧:“小姐是要去哪啊?这外头还下着雨,小姐今日看起来不太好若是淋雨生了病可就不好了。”
宝珠十分坚定,只是轻声道了句:“就按我说的做吧。”便不再继续说话。
侍女犹豫再三,见自家小姐确实说不动也只好照做。
其实,宝珠自己也没想到要去哪里。
细雨如丝,杨柳如烟,放眼望去只见天边雨雾缭绕、云雾低垂,一片朦胧不清。整个上京城像是被氤氲在了江南一隅的梅雨天中,叫人感到说不出的烦闷。
“嘚嘚嘚……”的马蹄声在坊间来回穿梭,漫无目的。
马上之人头戴蓑帽,身披蓑衣,那雨雾里一腾一跃不断飞驰的身形好似风中飘旋的柳叶,谁也不知道将会落在何处。
宝珠独自一人在几个坊市中来回跑了几遍,腿都跑僵了,额头上更是细汗密布。最后她在一处府门前勒停住马,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抬头看去。
丞相府。
兜兜转转了半天,最想去的还是这里。她一脚跃下马,在门口踱了两圈步、又深呼吸了两遍才终于鼓足勇气把门敲响。
“咚咚咚……”
她敲完后站在门檐下静等门房那个老头来开门,与此同时还在心中思索着待会要以什么样的说辞叫那老头带自己去见他、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向他说出心中那些想了一整夜的问题……
可门后传出来的脚步声不知为何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又漫长,那步子似乎不像是走在地上,而像是走在宝珠的心口上,每一步都叫她呼吸困难、指尖发颤。她伸手拂了拂蓑衣下的那处“砰砰砰”直跳的心口,蓦然眨眼,却见开门的竟是……他?
朱漆门后,来人一身朴素的灰白色软衫从雨幕里缓步走出,他的衣诀翻飞、长袖飘飘,似云似雾又似雨,仿佛神明问世,与这周遭飘摇浩瀚的天地都融为了一体。只是他的眉目太过于清冷,眼底如寒冰崩裂,看不到一丝神明该有的样子。
张谨之自上而下扫视着眼前人,最后目光定住,眯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蓑衣蓑帽中藏起的那张憔悴的脸、以及眼下两条醒目的青乌。
看着他,宝珠只觉心脏瞬间停止跳动,足足一息之后才慢慢恢复,只不过恢复之后心脏仍旧“扑通、扑通……”响个不停,心跳的频率比之前还要快上两倍不止,就好似擂鼓轰响,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张,张大人……”
张谨之见她过来却并不惊讶,反而在扫视她一身装扮和憔悴的瞬间眼底略过了转瞬即逝的心疼,但他立马收敛住神色,漠然发问:“怎么了?”
其实早从天不亮他就开始等,等她过来找自己。他知道昨晚那番话还不足以磨去她的锐气,更不可能立马吓得她学会蛰伏隐忍。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眼前的人,她就像一朵红色山茶花,娇嫩欲滴、鲜红明媚,无论烈阳阴雨、电闪雷鸣,她也要梗着脖子,任由这风吹雨打、烈日当空;就算死,她也要断头赴死、绝不会舍弃自己分毫。
但……他愿意耐着性子一遍遍去磨砺她,磨到她收敛棱角、愿意蛰伏隐忍的一天。她一夜未眠,他又何曾安寝过一刻!
很多年后他总会回想这时的宝珠,因为他发现在自己一遍遍的磨砺下,她不负所望地磨砺出了自己所期待的成熟、隐忍和智慧,可那锋利棱角与锐气……却丝毫未有收敛。
“我,我,我来找老师……”
宝珠见他如此冷漠相对,满肚子的问题突然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去,腹语打了一路到跟前却成了哑巴。她在心头暗恼自己是个怂蛋,不敢去看他,却又在下一秒想到了自己的老师,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先找他老人家更加稳妥。
张谨之眉心微皱,又故意冷冷说了一句:“不在府中。”
“去哪了?”她问。
“宫中,圣人派人请去了。”
“可今日是休沐日,圣人有何要事需得请他老人家走?”
“江南中下游水患,想来是商讨这个。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外面还下着雨。”
“没了。”宝珠摇头,再次抬眼看见的只有张谨之灰白色的背影,以及渐渐阖上的朱漆大门。
那一瞬间宝珠心底涌上一股无名的悲伤,她有点儿后悔不直接开口问清楚,衣袖里的手指向前伸了伸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原地。
“咣~”府门大闭,宝珠独自一人站在雨雾下不知所措。
半晌,她将心态平复好,一脚登上马,向着皇城的方向不停疾驰。
——
蒙蒙的雨雾中,柳叶顺着雨丝落下的力道在空中飘旋了几圈后最终沉沉落在地上,雨水洇透了整片叶子的同时也赋予了它不再随风雨漂泊、茫然不知所去的力量。
江白里站在窗内静静望着雨中落下的柳叶,可下一秒他就勃然大怒,手中瓷盏被他狠狠摔向背后之人的脚边,瓷盏“噼啪”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在陈耀祖的脚面上不停地冒着蒸蒸热气。
陈大人闷哼一声,原本就虚白的脸突然狰狞在一起,有些可怜又可怖,滚烫的热气从脚背上不断向上传输,他却一言不发而是后退几步,“咣当”一下跪在了碎瓷片上。
“父亲,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江白里回头,面露凶相,“你之前不还信誓旦旦说一定能抓到那个偷看信上内容的家伙?现在,人呢?没捉到人,长公主必会盛怒。”
“对不起父亲,那人武功高强,轻功更是厉害,孩儿不会武,带了一队人也没捉到他。”
“武功高强?想必是个男人。”
“没错,是个男人,只是他黑衣黑面罩,孩儿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江白里垂着脸,恍然间看见耀祖跪在碎瓷上的膝盖正在汩汩往外冒血,鲜红的血、瓷白的碎片,他语气忽然一哽,瞬间就说不出那些狠心的话了。
他是个狠人,可耀祖是他唯一的儿子呀,有了耀祖他老陈家总不会因为自己入赘而绝后啊!
江白里缓和了语气,上前两步将陈耀祖从碎瓷片上扶起,叹了口气后继续说:“哎,算了,没捉到就没捉到,反正东西都已经运走了,你也别太自责。”
陈大人犹豫着站起来,“可,长公主的盛怒?”
“长公主盛怒……为父自有应对之法,快找个人把膝盖包扎好。”
“嗯。”陈大人点了点头,踉跄着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