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某位水影再一次从敞开的大门外浮现出来,正在交谈的三人停下对话,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那在他们看来无比明显的在沉默中坚持潜行的一团水汽。
我说,丹枫,你家的这位年轻人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应星用眼神发出如上疑问。
丹枫面无表情。
说什么呢,我看这小家伙就很可爱啊,坚持是一种多么好的道德品质。
白珩试图用眼神打圆场。
丹枫叹了口气,他用眼神拒绝了好友的打量。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看不懂你们奇怪眼神的无辜龙。
明明大战落定,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心累?
丹枫有点留恋地再次扭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致,在这微妙寂静中抬手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丝毫没有意识到任何微妙,只是服从着龙尊近卫值勤时不得显露人外规定的游云,在水波中露出了身影,黑发黑眼的青年依旧是那副略带少年气的面容,但眼神比往日更加沉稳。
他轻甲上沾染的尘土和污秽昭示着刚才的凶险,步履间却不见丝毫疲惫。
“启禀龙尊。”
他在丹枫面前站定,以手扶额行礼。
“所有名单上记录的涉事人员已全部控制,分别收押等候审讯。鳞渊境内外相关区域也已初步排查完毕,暂无发现其他隐患。”
丹枫微微颔首,青碧色的龙瞳看着这位大难不死后被侍卫队长推荐给自己的持明云骑,既是云骑的一员,又是持明龙尊的近卫,在他身上,有着无限的可能。
“辛苦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后续审讯与清算,将由你作为云海卫的一员与六御协助进行。”
“是!”游云下意识的回应。
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刚刚丹枫轻描淡地说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我升职了家人们,在经历了莫名被针对和社死之后,我终于被命运眷顾了。
游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兴奋的满脸通红。
“我绝不会辜负丹枫大人的期望,我会好好干的!”
丹枫微微一笑,对着持明的未来报以欣慰的目光。
“丹枫你夸人真是太含蓄了,让我说的说,干得漂亮啊!”
白珩笑嘻嘻地拍了拍游云的肩膀,力道让年轻的持明战士微微踉跄。
“回头姐姐请你吃金人巷最好的点心!是浮笙亲手做的哦!”
游云腼腆的挠挠脸,难得露出了一些属于年轻人的朝气,又很快又恢复了严肃:“分内之事,白珩大人。”
“真是的,不用叫我大人啦,你可以和小浮笙一样,喊我姐姐。”
不知何时,应星结束了一番对同心花的敲敲打打,抱着手臂围了过来,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抹隐约的紧绷感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弛的心安。
“我看也别回头了,就今天晚上在这里,一起开个庆功宴吧,浮笙和景元也是这个打算,你觉得如何,丹枫?”
“我是该谢谢你还记得我才是此地的主人,还记得问我意见吗。”
丹枫在白珩“好耶”的欢呼中故作无语地看着应星,却也忍不住露出浅浅的笑意。
“但我的回答,也是只会有一个,我当然会同意办一场和朋友久别的聚会。”
是夜,饮月君府邸一处临水的敞轩内外,充满了与白日惊险刺激的氛围截然不同的热闹和欢笑。
轩外是波光粼粼的干净水面,倒映着漫天星子与挂满回廊的点点灯火;轩内灯火通明,暖玉生辉,一张张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美酒,香气四溢。
丹枫雷厉风行,迅速安排好了这场庆功宴,在这靠水的巨大屏风内,是他们好友的小宴,在屏风外,则是安抚有功之臣辛苦的酒席。
这场事件中,最大的功臣浮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藕荷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脸上还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
她怀里抱着刚刚去紧急打理了一番、毛发柔顺光亮的小龙,小家伙似乎也知道危机过去,正抱着一颗比它脑袋还大的蜜果啃得欢快,又放下了之前像猫一样警惕竖毛的姿态,恢复了以往憨吃酣睡的温顺慵懒。
许久未见的白珩始终挨着浮笙,两人亲密的挨着肩膀,手她舞足蹈地给浮笙和一旁的镜流讲述着自己是如何英明神武地暴打凇清。
说到兴起处,她甚至站起身来模仿凇清当时狼狈躲闪的样子,引得浮笙掩唇轻笑,连举着酒盏的镜流都忍不住侧过脸,莞尔一笑。
景元抓住时机,坐在白珩刚刚离开的位置,他无视白珩瞬间瞪大的眼睛,一边熟练地用公筷给浮笙布菜,一边笑着接过白珩说的话题。
“说起来,”景元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放入浮笙碗中。
“白珩姐应该庆幸凇清这些年养尊处优,看轻了锻炼,一心做一位端坐高台的‘智者’,不再愿意自己出手。不然凭借凇清年轻时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身手和云吟术,怕是难得打得这么淋漓尽致了。”
白珩立刻嗔怪地瞪他:“景元!你非要拆我台是不是?”
浮笙疑惑了:“这老,凇清以前很厉害吗?”
镜流一边捻起一枚果子正中景元额头,一边漫不经心的回想了一会。
“我到也还有点印象,以前愿意上战场的持明里,他算的上有勇有谋,一心杀敌的精英了,我还记得他枪法不错,谁知道下了战场,他也不习武了,枪法也荒废了,最终变成这幅面目。”
景元忍痛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忍气吞声地把位置让回了有大佬罩着的白珩:“师傅你就只记得他战斗的水平了吧,其实那个时候,凇清就是抱着去攒资历好尽快成为龙师的念头上战场的,所以看起来才一心杀敌,那是懒得理会我们这些普通的‘庸俗’同僚,只想着达成夙愿呢。”
“是吗。”镜流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或惋惜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陈述:“作为将领,我只需知道我的士兵毫无二心,战绩达标就好。你那时候也不小了,怎么,还要找家长告状吗。”
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怎么就一时腿快,忘了千万不能当着镜流的面招惹白珩了呢?
悲从中来的景元哭笑不得的举手示意投降:“您说的对,听师一席话,我能学到好多。”
浮笙看着景元额头上那个明显的红印,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些日子的紧张,在这一刻烟飞云散,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应星坐在白珩对面,安静地喝着杯中的酒。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浮笙身上,特别是在她说话时,手腕上那道银色若隐若现的流转微光的时候。
作为工匠,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欣赏一件造物的精妙。
那名为‘萤草’的造物灵巧、强大,充满了生命与毁灭交织的矛盾美感,却又无比顺从地依偎在浮笙腕间。
这让他想起自己袖中那个刚刚完成、还没来得及送出的臂甲,心中莫名泛起一丝空落。
在他后知后觉的想要兑现承诺,想着要如何为她打造更好的防护时,她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绝境里为自己孕育出了如此契合她的武器。
这种认知让他心头莫名有些发闷,连带着杯中清冽的酒液都带上了一丝苦涩。
“......所以说啊,”白珩说得口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老家伙最后还嘴硬,说什么蛟龙花肯定跟不朽之血有关,被我一句貘馍卷难道就是用梦馍做的吗给堵回去了!还真是心思肮脏的人看什么都会和他们一样啊,这样子自欺欺人真能让他们觉得举世皆浊吗?”
她放下酒杯,眼角余光瞥见对面沉默的应星,若有所悟的眨眨眼,用尾巴尖轻轻碰了碰浮笙,示意她看过去。
“喂,应星!”
白珩扬声道:“别光顾着喝闷酒啊!今天你那机巧狐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它关键时刻咬住那老梆菜的腿,我想抽他那么多下还得费点劲呢!”
浮笙也专注的看向应星,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是啊,应星哥,谢谢你。还有之前借我的机巧鲲鹏,还有这次一直都多亏了你。”
应星差一点就说那鲲鹏送你了,但理智拉扯住他,能胜任百治的作品,自诞生起,就不再是私人物品,他就也只有临时的使用权了。
他回过神来,对上浮笙清澈的目光,那点失落被他迅速压下。
“没什么,顺手的事。”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硬邦邦。
“一直把鲲鹏闲置着,也是浪费了我创造它的目的了。”
他顿了顿,好像无意间补充道:“你的萤草,很好。”
浮笙低头看了看手腕,温柔地抚摸着那温顺的植物:“嗯,它已经是和小龙一样重要的伙伴了。”
白珩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凑近应星压低声音:“傻小子,失落什么?今天要不是你的狐狸,我能打得那么痛快?浮笙只是拥有了第一件武器,但以后需要你百治大人锻造神兵利器的地方还多着呢!”
应星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白珩的话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些,但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飘向浮笙那边。
此刻,景元正微微侧头,轻声对浮笙讲述着什么。
浮笙听得认真,眼睛亮亮的,不时点头。
小龙似乎也被吸引,抱着啃了一半的果子,歪着脑袋看景元,喉咙里发出好奇的咕噜声。
景元笑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小龙的鼻尖,小龙也不躲,反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这和谐的画面,让应星心中那点刚刚被安抚下去的怅然又悄然浮现。
他看着浮笙与景元之间的默契互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中自己模糊的面容。
应星并没有弄明白自己的怅然从何而来,但他,突然有点羡慕景元能和浮笙一起,一起活很久这件事了。
敞轩另一侧,丹枫和镜流这两位不喜热闹的酒友,正倚靠着栏杆对饮。
镜流白色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她喝酒的姿态如同她练剑一般干脆利落。
丹枫则姿态优雅地端着酒盏,轻抿酒液慢慢品味。
“看懂了吗?”
镜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的目光若有所指的,淡淡扫过还在桌前打闹嬉笑的好友们。
丹枫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也这么爱看戏。”
镜流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以前你们可没这么精彩的故事给我看。”
“你对这么精彩的故事,就没有什么评价吗?”
丹枫沉默片刻,注视着水中月和眼前月:“应星太年轻了。”
他的语气平淡:“他们三个都是。未来还长着呢,变数太多。”
镜流未置可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红色的瞳孔中映着星海与灯火,她失笑:“是啊,我们几个,也只有我一个早就过了称得上年轻人的年岁了。”
“何必怎么说,剑首大人。”许是氛围太过融洽,丹枫也难得和镜流玩笑道:“你可要保持住心态,长长久久的庇护着罗浮,说不定还能再活个几百岁,教导我的转世学剑法。”
“呵,既然龙尊有此托付,那我也却之不恭了。”
正好看见这一幕的景元露出猫猫想要搞事的微笑,浮笙抽着嘴角轻轻敲了他一下。
景元轻轻叫唤起来,顺势在浮笙肩头蹭来蹭去,把自己那头茂密的银发蹭的乱七八糟。
浮笙一边呸呸地往外吐黏到自己嘴角的银色发丝,一边求助的看向对面的应星和白珩:“白珩姐,应星哥,你们快来管管他!”
应星轻咳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推到浮笙面前。
“这个,”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本来早就该给你的。”
景元挑眉,在白珩微笑的注视下松开揽着浮笙的手,浮笙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精巧轻便的银色臂甲,细碎的晶石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
浮笙抬头看向应星,眼中满是惊喜。
“防御法器。”应星简短地解释。
“遇到危险时,能把你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白珩凑过来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哇,应星你终于开窍了!这东西不错啊!”
景元也微笑着看向应星,金瞳中闪过一丝让应星有点手痒的欣慰。
浮笙轻轻抚摸着臂甲上精致的纹路,她抬头对应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应星哥。我很喜欢。”
这一刻,应星看着浮笙真诚的笑容,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守护他们的笑容,或许比执着于其他,意义更为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