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什么事?”蔚德问。
“嗯,其实……”
伊利沙白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消沉而低落。他慎重地打量着蔚德的表情。
“我是想说,我对文森特的事感到很抱歉。”
起先只有树林间寂静的风声,过了一会儿,蔚德才出声。“没事,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像是担心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冷冰冰的没有温度,蔚德立刻补上一句解释:“我是说,文森特的离去是一场意外,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蔚德这样说的时候,却觉得那天的冰冷在一寸寸侵蚀她的内心。
文森特是死于魔女之间的龃龉、分歧和误解。
如果不是奥乔亚的背叛……
蔚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阻止自己往那个让人痛苦不堪的方向去想。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除掉奥乔亚。
“对不起。”伊利沙白立刻说,“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蔚德望进他的眼底:“照顾管理好你的骑士队伍,伊利沙白。相信魔女集会以后还需要你们的协助。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我一定会做到。”伊利沙白郑重地点头。“以及,如果你想要发动对圣殿的反击……”
蔚德盯着他,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
“我和我的小队随时都在。”伊利沙白说。
蔚德垂眸点点头。
“谢谢你,伊利沙白。”她说,忽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对了,你听说过魔巫人吗?”
伊利沙白很明显地愣住。
“那是什么意思?某种谜语吗?”他费解地挠着后颈问道。
蔚德对他做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什么。你可以走了,伊利沙白。”
等这位前圣殿骑士团团长一走,蔚德就斜睨倍尔。
她的话语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似的。“我们共同的朋友?”
倍尔移开视线,然而不过片刻,他就重新镇定地与她对上视线。
他微笑道:“确实是共同的朋友,我的情报也是从这里而来。只不过……”
蔚德抱着胳膊,歪头示意他说下去。
“只不过,在时间点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错误。”倍尔说。“这位朋友,现在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情报。”
伴随这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蔚德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她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伊利沙白的身份,竟然远比她想的要复杂?
蔚德的视线无意间扫向刚才黑雾萦绕的那棵树。然而不幸的是,黑雾似乎在蔚德和伊利沙白的交谈期间诡异地消失不见。她丢失了证据和目标。
初代魔女时代居然就已经出现了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但直觉告诉蔚德,这种情况还会再次出现在魔女之森。
她要沉住气。
无论发生过什么,夜晚总是如约降临。这天晚上,蔚德的意识陷入模糊之际,她的耳畔再次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叮——
金色的光在眼前飞掠而过,蔚德努力眯眼。这次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清晰的轮廓。
模糊重叠的圆球,中心像是有一根两头尖、中间粗的纺锤。它们在狂乱地颤抖。
不对。
那好像是……一枚旋转的金币?
疯狂抖动的金色瞬间放大填满了她的视野。下一刻,眼前的场景被替换成一座小屋。
这似乎是一座被埋在泥土之下的屋子,像是个储藏室或是密室。墙上点着油灯,火光随着风的波动而摇晃,连带人的影子也在不安地摇曳。
她的身后传来一点颤抖的声音。
“……韦德。”
韦德转过身。她看见奥乔亚咽了一口唾液,神色惶恐不安,但眼里又埋着深切的悲哀。
“我知道,我无法再得到你的信任,同样也无法得到魔女集会的信任。”
奥乔亚的眼眸哀伤得像一只想要引颈就戮的黑色天鹅。
“如果我的命运是被关押在此地永远不能离开,我也愿意接受这种惩罚。”
韦德平静地凝视她。
“记住,文森特给了你一次机会。那你就要抓住这次机会,活着完成你的赎罪。”韦德说,“你依然属于魔女集会,我也不会多此一举夺走你的性命。现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完成。”
奥乔亚愣了愣,脸上浮现出一点希冀的光。
“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能为我的错误做出补偿……”
韦德冷淡地打断她:“某次头疼时,你曾在森林里留下一段奇怪的反向咒文。想办法回忆起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我。”
奥乔亚茫然地眨动双眼,像是在回忆。
站在她前面的韦德打开了身后黑色的牢门。牢门后是普通的房间摆设,有床、桌椅和各种家具,一张毛毯铺在高背椅上,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
韦德对她展示了这些,面色平静。
“在找到答案之前,你将不被允许离开这里。”
她下达了对奥乔亚的宣判。
离开了幽静狭长的地下通道,蔚德走上地面。这次只有她一人。
奥乔亚将会留在地下小屋。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去反省,去悔恨,去补偿。
韦德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眯了眯眼。
前方的树丛里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这吸引了她的注意。
虽然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不知为何,她感到大脑在向自己发出一种尖锐的警告,就像是在说——
危险!
浓密的树叶遮掩住那个东西,悉悉索索。一点黑色的薄雾从枝叶缝隙间渗透出来,犹如轻盈而飘渺的烟。
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密集的树叶吹起。韦德的眼中落下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
漆黑的物体被黑雾包围着,缭绕在皮肤表面的黑雾如蠕动的触须、腐烂的黑泥。
从外表上来看,那是个……人?
再一次,“叮——”的清脆声音在韦德的耳边响起。她像是赤脚站在宽阔的时光长河中,无数湍急的水流从她身边绕过。混乱的画面片段围绕她飞舞而过——她见到了什么是魔巫人,看到了百年后将因诅咒而变成海怪的塞勒……
然而她的视野不能触及到更遥远的地方。
她只能看到,塞勒是第一位被污染的魔女。
獠牙撑破她秀美的嘴唇,鳞片覆盖她健康的皮肤,直到最后彻底被覆盖在身上的黑雾侵蚀殆尽。
庞大的海怪身躯突破了平静的海面,海水奔腾呼啸着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海怪所发出那道声嘶力竭的嘶吼像是要将整片天地都扯成碎片。
海怪之母。无尽之海。
韦德猛然弯腰,动作急切激烈地捂住自己的嘴,来克制喉咙涌上的干呕。等她再直起身,那棵树后已经没有漆黑诡异的物体。
连薄如蝉翼的黑雾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是错觉。
“……不。那怎么会是错觉?”
韦德喃喃自语。她心有余悸地握紧自己的手掌,那里像是依然残留着水流的湿意。她“看到”了一些特殊的画面,有关百年之后的魔女命运,就像是一种……预兆。
她闭上眼细细回想那条波涛汹涌的长河。它很宽大,甚至像是不见边际的海洋。
它的两侧被一些细小的水流注入,如同细密的蛛网。它们汇入河流后就消失不见,犹如被宽河毫不留情地吞噬。
河流永远只会向前奔流,站在这条湍急的河流之间,她就能看到那些未来的画面。
这是……预言之河。
站在原地的韦德沉思片刻,忽然拔腿向木屋走去。她需要笔和纸,记录下那些画面,做出预先的判断和决定。
预言,可以帮助后来的魔女顺利渡过困境。
*
蔚德像是脱水的鱼一般从床上猛然蹦起。她扶着床沿,手指用力到发白。
这越来越不像是单纯的梦境。
这是记忆!韦德的记忆。
令人震惊的是,她在无意间做出了和韦德一样的选择——她把奥乔亚关押在小屋里,没有贸然上前惊动黑雾。蔚德拧眉沉思,努力回想韦德的记忆所带给她的启示。
韦德发现的那个被黑雾包围的生物,恐怕就是最初的魔巫人。不仅如此,她站在时光之河中央,见到了在未来塞勒是如何变成海怪之母的。
韦德把它称作……预言之河。
她留下了预言——如何封印海怪之母塞勒的预言,希望这些能够帮助后来的魔女渡过困境。因为韦德无法阻止百年后的事情,她只能提前为此做好准备。
结果,恰恰因为韦德这个有先见之明的举动,才能让八百年后的蔚德有机会破除塞勒的海怪诅咒,消除无尽之海对魔女的威胁。
只是,现在蔚德又为那个预言而来到八百年之前的时代,寻求拯救魔女命运的答案。
韦德遇到了棘手的难题,只能通过预言的方式,将希望留给后世的魔女们。可作为后世魔女的蔚德又不得不回溯到上一个时代,来找寻拯救魔女的希望。
因果闭合,事情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圆环。
蔚德难以置信地扶住额头,她感到一阵晕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文森特死了,奥乔亚被关起来,魔女集会的创建人只剩下一位。被收服的圣殿骑士队伍,她身边一直跟着的契约骑士。韦德亲自留下的预言。
事到如今,看似纷乱无序的迹象都在指向一个清晰的答案。
她早该想到的。
“韦德。”她喃喃道,“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才好?”
如果韦德就是那个初代魔女,那么问题也随之产生——蔚德顶替了她的位置,如今的韦德又究竟身在何方?
……她再次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