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明将屏风上诗句念完,满场却一瞬陷入寂静。
“诸公为何不和?”仇明听堂下无声,似乎困惑,又讲道,“陛下龙口已开,和得好诗者,赐金帛一卷呀。”
而依旧无一人敢应和。
所有人都听出了诗中意。
陈年迹,惊鸩,药可煎。
“怎么,圣上此诗太绝,竟无人能和?”仇明又是扬声,听似语中含笑,其中却寒意毕现。
就在这摇曳灯烛都要在缄默中冻结之时,忽而一声音在不知何处响起。
“玲珑盏外月胧明,万缕心尘入酒轻。
共看良夜星子落,新岁共此一宵平。“
意指旧事已过,勿再思虑心忧。
而立刻就有人觉得此诗和得不好,于是相驳。
“岁烛煌煌望御席,旧雪压灯漏声稀。
愿借天风清玉阙,重明如日照紫仪。”
意指真相待明,不可姑息养奸。
既有人带头,众人也都纷纷作诗附和,借诗词意象各抒己见。看似题的是新年贺岁,其中一字一句却全是对太子下药传言的立场与见解。
而皇帝始终不发一词,仇明也面上含笑,默立不语。任由殿上人挖空心思,在热气腾腾的守岁宴上吵得面红耳赤。
最后这金帛是一卷也没送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再度响起,这场波云诡谲的应制诗会才渐渐偃旗息鼓。舞女又如五彩云霞涌回了池中,优柔乐声也再度绕梁不绝,而众人面上神色却都不如之前祥和,虽说依旧说笑着、攀谈着、祝酒着,这喧嚣的麟乾殿内却总有某种诡异之感挥之不去。
尤其当一直缺席的大夫郭仁璟忽然从殿外披霜戴月而进,快步直奔御前将一黑布裹住的方盒满脸肃杀地交予仇明时。
仇明将盒子打开,看到其中物,脸色一变,而后将它恭敬呈至皇帝面前。
皇帝终于微叹一声,道出了今夜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先将旧岁守完罢。”
三人站得紧密,将那不大的盒中物挡得严严实实,满殿的人都未看清那是什么。而他们仿佛都听清了皇帝的低语一般,心中惶惶,预感有惊变要发生。
所有人都窃窃地看向太子,而坐上温润如玉的李瀛依旧面色淡淡,浅酌着杯中琥珀美酒。
再看皇后萧蔺等人,也一副安然之态,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
于是就在这诡异至极的烛火摇曳中,守岁之筵随着殿外爆竹的噼啪声而行至高潮。现出来的是寻橦,表演江南各地盛行的杂耍,奔进来的是舞马,衔杯打着旋儿祝岁。大殿两侧一阵阵拍掌喝彩声涌起,年味渐浓,似乎人也渐渐忘记了方才隐露的杀机。
当然,也有没文化的人从最开始就没品出杀机。
周以以自打进来后就一直在胡吃海喝,只是吃到现在桌上珍馐也一点未少,刚缺下去一点,宫女便又端来另一道从未见过的精致菜肴将其填满。她不会喝酒,于是喝了许多壶中的蔗汁来解腻。到宴中这会已经是吃得再撑不下一口,一低头就要吐出来的程度了。
李暄看她把自己撑得捂唇干呕,又好气又好笑地翻了个白眼:“本宫平时有饿着你?”
“没有。”周以以连说话都觉得费劲了,不好意思地笑,“只是太好吃了。”
李暄又翻了个白眼,见她一直捂着肚子,于是又问:“不舒服?”
周以以老实地点了点头,确实涨得快要破了。
李暄便将酒觥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用左手为她轻轻抚摩胃腹消食。
周以以有些惊讶,赶忙抓住她的手:“我自己来就好。”
而李暄不依不饶,还要嘲讽道:“你莫把自己摁吐了,在这许多人前给本宫丢人现眼。”
周以以闻言撇嘴,她哪有这么蠢?但这会实在撑得不想说话,于是干脆就由她去了。
李暄暖热的大手在她鼓胀的地方轻轻绕着圈抚过,确实也令周以以感觉舒服了不少,腰也忍不住向她主动贴了过去,眯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李暄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又轻缓地揉挲了起来,微烫指尖细细描摹她身体的形状。
周以以这会胃是没那么胀了,可另一个地方却又随着心情放松而酸胀了起来。
她颇感无奈,也只能羞赧地舔了舔唇:“殿下,我蔗汁喝多了,想上恭房。”
李暄倒也没如往常般借机嘲笑她,只轻微点头,扶着她起身。
恭房在麟乾殿之后,因为守岁宴需从除夕傍晚开到新年子夜,故而在殿侧专门留出了两人宽的小道,供有急的宾客出去解决。所以两人离席也并未受到旁人的关注。
李暄执意要扶着周以以一起去,周以以也懒得推三阻四。两人缓缓走至殿外,冬夜的寒风一瞬儿便吹拂到了面上,将人身上的酒气与醉意冲散,再回头看纸醉金迷、暖雾升腾的麟乾殿,恍然有种梦醒之感。
宫外也点着许多灯火,但比起里头还是黯淡许多。周以以在黑夜的小道上行走,一边吹着风,身上燥热缓下去许多,心情也就随之愈好了起来。
“您没又喝醉吧?”她向李暄问道。方才没数桌上有多少空了的酒壶,但感觉比上回在太后宴上只多不少。
李暄闻言也想起上回喝醉后抱着周以以上错床的窘事,面上有些泛红,别扭道:“本宫不会再喝醉。”
“啊不会不会。”周以以勾唇揶揄道,其实她还挺想看公主再醉一回的,这样就有机会趁人之危好好耍她一通解一直被捉弄之气了。
谈笑间两人已经到了恭房前。说是恭房,却说是谁家贵人的宫殿也毫不为过。朱漆蟠柱,斗拱层叠,铜鹤长喙中吐出如雾檀香,一捧清泉落在池中淅淅沥沥。
有不少人也在这边解决需求,顺便吹吹夜风醒酒。如此高端的恭房自然分了男女,彼此隔了许远,周以以便只能将幞头摘下,披着长发再借上矮小的身材,趁夜色溜进了女子那边。
等到放空了小腹酸胀,她顿时感觉全身舒畅,于是哼着小曲走了出来,与站在离女厕几丈远处默默等着的李暄汇合。
“回去吧回去吧。”她心情颇好,抓住李暄的手摇晃,觉得自己又能继续吃了。
李暄便陪她慢慢往回走去,也算是消食。
由于周围常有人经过的缘故,周以以将声音压得很低,问起方才的事来:“刚才给皇帝送东西的人是谁?”
“御史台大夫郭仁璟。”李暄便与她解惑道。
周以以恍然大悟:“就是袁常侍之前说负责暗查的那位。”
那他如此匆忙地也要在守岁宴的四海来客前将东西交给皇帝,必定是寻得了什么至关紧要、一锤定音的证据。
莫不是……
她抚着下巴思索,没再主动挑话。眼前逐渐明亮,是穿过树影重重的宫道,又回到麟乾殿前了。
再度闻到里头传来的肉香味,周以以更加确定自己还能吃,于是急匆匆地跳上石阶,往里头赶,生怕错过了什么新奇美食。
寒风在身形跃动中拉长,公服的裾角随气流扬起,如忽而飘散的云烟。流光与夜色在眼角划过,又敛入一片稀松平常。而她在急行中却没由来地忽而动作一滞,似乎在某瞬间有什么隐在这片夜色中浮游而过,使她心尖倏地微悸。
她猛地回头,看向刚刚与她擦肩而过的人。
人影幢幢中,唯那人背影高挑而清瘦。一身深青圆领公服,头戴独角獬豸冠,腰间以铜带别着鞶囊,似乎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官。而他轻缓步间周身气质却寂寥如雪,疏离于尘,与周围穿金饰玉、巧笑倩兮的人格格不入。
一刹那间,她想到了一个已经许久未见的人。
即使并未见到此人的面容,而他周身的气息却将她带回了许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她也曾这般凝望过那人的背影。
“……周尔尔?”她不禁嗫嚅出声,回头始终凝望着那人的身影,生怕一眨眼,便发现一切不过是灯晕的幻觉。
她当即想跑下去追上他,看看他的脸,而周以以还没来得及动脚,便被李暄一把用力地抓住了手。
“你干什么?”李暄紧蹙眉头,冷声质问。
周以以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在想的事有多么荒唐,于是连连摆手,勉强赔笑:“没、没什么。”
李暄依旧面色极差地盯着她,周以以也便没来头地涌出一丝心虚,于是又假装等不及似的往麟乾殿里快步赶去。
只是坐回了座上,新上的满桌珍馐也不香了,舞池中浮动的舞女也不美了。
周以以支着下巴,目光极力逡巡,想努力在殿中寻找那抹深青的影子,却怎么也无法找到,他大概没有再回到殿中。
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失落涌上心尖,使她嘴里发苦,眼中也有些酸涩。
她好想再见他、再见师父一面啊。
手上忽而一痛,她不禁吃惊,慌忙往身侧看去,却见是李暄掐住了她的手心。
李暄如鹰隼般直直盯住她的瞳孔,冷笑道:“不吃了?”
周以以连忙敛去水眸中的伤色,装模作样地假笑道:“吃不下了。”
而李暄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心给剖出来般,使周以以不自觉别开眼去。
李暄却又忽而一笑,将酒杯递在她面前。她眉目如画,勾起猩红如血的唇角。
“不吃的话,喝点?”
“我不会喝酒。”周以以闻言赶忙摆手拒绝,觉得奇怪,公主不是知道这点吗?
“不喝,怎么能会?”而李暄依旧不依不饶,强行将那白瓷杯探到了她唇边。
周以以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寒铁般的渗人冷意,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还是觉得如果再悖她的意会死得很惨,于是只得乖乖将酒杯接过,放在嘴上,视死如归地抿了一滴。
没想到这酒却并不如她之前在街头喝的般辣呛,清润间带着竹石的香气,咽下后还有阵阵回甘。
“挺好喝的。”惊奇间她评价道。
“那就都喝了吧。”李暄便弯眼笑道,妩媚面容柔情似水。
而周以以却莫名感到浑身更冷了。她对自己两杯倒的出息十分了解,但现下好像不喝是不行了。
……就喝一小杯……应该没事吧?
她不安地咽了口唾沫,也别无选择,于是仰头,将杯中酒缓缓灌入喉中。
而她刚想把杯子放下,却见公主修长玉手又执起酒壶,笑意盈盈地将杯中倒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