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主莹润如玉的面容染了红潮,脸上却并无窒息或愤怒的狰狞,只有几分迷惑,细弱的话语被缓缓挤出:“小……鱼,你,不想变成……这样吗……?”
她只以为是他的血让她变成了这样。“知识”和经历告诉她,那种诱人至极的东西,诸如这个美人,那喷香的血液,不是有毒的就是有害的。
本来她不断强大能成为草中霸主,可现在,她连草都不是了——
等等,这是什么?
她看着一片形如鱼鳍的长叶缠住了那对纤白的腕骨,见她注意到它,还殷勤地朝她抖抖。
她掐住他的手都不自觉松了松,但一片叶子很快勤快地顶上了空隙,力道之大,哪怕一向能忍的仙主都忍不住“呃”了一声,气声中透出几分痛苦。
这不在她认知范围内。
所以她到底是人还是草?
她起身,心念一动,那些草叶就乖乖消失了。
仙主摸了摸自己险些被扼断的喉骨,银眸中尚且余留几分迷蒙,像是笼罩了一层雾霭。
看着那玉白肌肤上被草叶边缘勒出的红痕,和他脸上未退的潮红,她没忍住摸了一把。
微凉的指尖触及红热的面庞,他似是回过神来,握住了那只手贴在了自己脸上,面上带了几分不解与受伤。
这又是哪出,她比他还不解还伤心呢!
她立刻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撑着床坐了起来,轻咳两声,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指尖,仰头看她,嗓音沙哑:“小鱼,你不愿意变作人身吗?你不愿意和吾一起外出游历吗?”
变作人身?草会变成人的模样吗?
那,那简直就像是,书里的精怪。
所以她不是草,是妖?
后半句话完全被她忽略了。
仙主不明白小鱼为什么这么生气,明明之前她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喜欢在外面玩的样子。
明明很喜欢他的脸……他捂了下脸,确保不会肿起来影响观感。再抬头,看她此刻不知又在思索什么,他莫名有些焦虑。
那触碰她指尖的手一下子握住了她小半个手掌,瞬间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的眼里重新有了他的身影。
仙主有些纠结了,若是之前,她的身边、眼里只会有他,可他却没法看到她的表情,触碰她的体温,他想要清醒完整的她,此刻却又突然有些胆怯了。
哪怕有那个小天道的助力,他依然不确定自己能留下她。
就像他说的,她才是他的主宰。
过去千年的尝试证明了这一点,他连她的幻影都无法战胜。
他有些泄气地垂下了头,万语千言堵在喉间,无一字出口。
“那只小人,听到我说话好像很惊讶?”
他没忍住抬起了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双眼,温声答道:“此方天地此前尚未产生妖灵精怪,你是第一个。”
至于为什么是她?那必然是因为她是天选之草!
天地间的第一只妖,那就不能只是征服大地这么简单了,她还要上天入水,征服世界!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的态度纵容得几近卑微,她也就忽略了那些痕迹。
毕竟她是妖,迟早要修成人身,他让她加快了这一进程,那可是好事啊。
看他也,嗯,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
“吾……他们称吾为昆吾太初仙主,但吾知吾尚未成仙。”
哦,她点了点头,也不是人,至少不是普通人,那就合理了。
“那你叫什么?”她只是顺口一问,他现在在她心中既不是小美也不是尊上,那自然要换个合适的称呼。
他却顿住了,仿佛这是个多么大的难题。
她的记忆里有些为尊者讳的乱七八糟的规矩,难道他也是这种情况?等等,这个规矩可以这么用吗?
她撇了撇嘴,不打算再问,准备还是叫他小美。
虽然他不再如初见那般柔弱,但依然美丽,貌似也无害。
“吾没有名字。”
她扒拉自己身上衣物的动作顿了下,迷惑的眼神从衣服转到了他身上。
他已经适时收回了自己的手,端庄地坐在床上,将这本就华丽的床榻衬得宛如神台。
她已经认下了小鱼这个名字,和她的品种很相符,就算她是妖那也是鱼尾巴草妖,这个名字依然合适,加上心里一点说不清的感受,她非常顺利的接受了这个名字。
他总不会也是土里长出来的吧,人类的父母就算厌恶孩子,也总会给个名字。
“那我也给你起个名字?”
她兴致勃勃地想,就叫小美!
他神色有些古怪,面上仍是温柔甚至喜悦的,却掺杂了几分复杂的,委屈或是伤心之类的?
莫名的,她不想把小美这个名字说出口了,但转念一想,她也叫小鱼呢,难道他的名字要她从什么诗经诗选里给他翻?
而且美这个字明明就像鱼符合她一样符合他嘛。
“小美,怎么样!”
她锤了下手掌,还给自己点了点头,问询中只有一锤定音的坚定。
他睫羽轻颤,笑意不变,点了点头。
她分明感觉到了他不开心,但他不说,她也就当没看见了。
小美这个名字很顺口,或许是因为她在心里叫了很久了。
“小美,这个经脉怎么走!”
“小美,灵气怎么储存不住?”
“小美,我筑基啦!嘿哈!”
山中无岁月,时间在她的沉迷修炼中很快过去了,转眼已是第七个冬季。
“哼哼,小美!我要结丹了!不愧是我!”
哪怕这个敷衍的名字让他憋闷,但因为是从小鱼口中说出来的,他依然感到随之而生的欣悦。
哪怕常常十天半个月没法和她说话,但只是看着她,他也千分万分的欢喜。
“等小鱼结成金丹,句芒节刚好也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玩,好吗?”
小鱼握了握自己的手掌,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好主意,修炼这么久,该去检验成果了!”
归澜本就天资绝顶,再加上他的暗箱操作,句芒节的前一天,归澜悄无声息地结丹了。
时不时窜出来的叶子乖巧地缩了起来,一颗金丹缓慢凝结出来。
识海中,定魂珠同时发出幽幽的光芒,一缕游丝游得欢快。
被迫重新回忆了一番自己蠢样的归澜捂住自己的脸,将之前与未来预支的羞耻全部化作吐出的气。
“小美!”刚想若无其事地发表自己结丹感言的归澜,一看到他这张脸就有点想笑。
嗯,他叫她小鱼,是因为这名字是她要的,但他叫小美,就实在有点好笑了。
第一个名字就这么……亏得他愿意接受。
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眼前人茫然却乖顺的姿态,想:看来此行会挺顺利,不如给他认真想个名字。
主要是她对顶着这么一张脸的人喊小美,实在忍不住笑。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将手顺手搭在他高度恰好的发顶,一边没忍住摸了几把,一边道:“念你助我结丹有功,加上我正好想起来点东西,给你换个名字,就叫,有仪,怎么样!”
虽然和小美一个意思而且还是直接偷了诗经的词,不过明显比小美好很多,他应该会很开心——
不是,怎么又哭了!
他把自己头顶的手放在手心,双手捧着放在脸侧,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到他的手背和衣襟。
银色的天河像是决了堤,他嫩粉的唇被咬的红润,只有一点并不令人反感的啜泣声,哭得鼻头都有些发红。
这是,她见到的,最会哭的人。
那个五千多年前的老古板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这十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喂!不会是去什么地方进修了吧……
她一边叹为观止,一边没忍住上手给他抹了抹泪,
“谢谢,呜,小鱼,”他仰着头,努力露出了一个有些笨拙的笑容,“吾好喜欢这个名字。”
他仰着头膝行上前几步,眨了眨眼,又是几滴泪珠,但嘴角笑容已然明媚又幸福:“小鱼,可以再叫叫吾的名字吗?”
“有仪,有仪,”站累了,归澜索性也坐到一旁的石台上,却又被抱紧了,跌坐在他怀中,他抹去脸颊的泪痕,蹭了蹭她的侧脸,草木清香将她完全包裹。
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倾洒,她长长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手。
虽然都很细长漂亮,但不同于袭青的柔软,他的手指要更纤细,像是白玉雕作的竹节,但不用盘就很柔润。
一场小雪下了又停。
他的气息平静了许多,隐约的泣音也完全安静了下来。
有仪的声音略带沙哑,但依然温和动听
“小鱼……
“你记起来了吧?”
归澜手一顿,偏了偏头,看到他微红眼眶中的平静与温柔,狡辩的心思歇了下去,想把那手扔开,那只更大的手熟练地缠住她,一个劲儿往她手心里贴。
“不!不要放开!小鱼,吾没有别的意思,”他垂下头,更紧地拥住她,将下颌放在她肩膀上,道,“吾知道小鱼回来一定是有事要做的,吾很有用的,吾会帮你,吾会尽全力帮你!”
归澜长长地“嗯”了一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悄悄松了口气,用忧郁但依然温柔的调子说道:“原本的小鱼永远不会想到给吾换个名字,也绝不愿意碰吾的泪水。”
“她会觉得不干净。”
他声音如平静的海面:“小鱼最爱干净,吾知道的,但她觉得泥土和草木是干净的,小鱼爱吃灵果,一开始还会觉得有点残忍,不过很快就会宣告他们是完全不同品种的生物,然后心安理得地……”
“等等!”归澜越听越不对劲,“你这是,你不会是……”
太陌生的体验了,归澜一时有些无法形容。
当着她的面,用“她”这个代称,怎么感觉头上有点绿。
脑袋痒痒的,她不适应地揪了揪头上冒出来的叶子。
“为什么这么称呼,我?”
如果这家伙真的要这么恶心她,那她就要采取一些其他措施了……
“呜——”
他喉中又溢出一声泣音,偏了偏头,尽量不让泪珠落在她身上。
归澜有点麻爪。
好消息:暂时没危险。
坏消息:她完全不擅长哄人。
她想离开这个怀抱却被死死抱住,他连眼泪也顾及不得了,她只好原地转了转身。
她有点无奈地碰了碰他殷红的眼角,“又哭,你是水做的吗?”
有仪与归澜面对面,却垂着眸,声音很轻:
“吾能接触的,吾这一,一百年能见到的,只有那虚假的幻象。
“吾只能从幻影中,寻找、拼凑、试图从中窥探出你的一丝真实。”
“吾想要属于吾的小鱼,”他抬眸,眼中是温柔到虚幻的柔情,“但吾更想要一个真实的小鱼,真实的归澜。”
“小鱼,你上次留下了二十年,这次,可以让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一百年吗?”
归澜脸上是三分惯带的笑意,她眨了眨眼,这张稚气尚存的柔和面庞上更添几分天真,“只要这些?”
有仪喉结轻滚,神色认真:“只求这些。”
他又抱紧了她,薄唇贴着她的衣襟,声音有些含糊:“毕竟,小鱼在外面还有要忙的事吧?”
归澜眼向下瞥,轻轻摸了摸那如水顺滑的墨色长发,笑意有些漫不经心,“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