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嘉禾很会装乖讨人喜欢，当有价值时，阙嘉禾不吝啬笑脸和甜言蜜语。
对此，萧壹从小就深有体会，毕竟短短一年内“一一姐姐”听了无数遍。
萧壹知道自己对阙嘉禾很喜欢——一个可爱的，有点坏，有点刻薄，又有点过于聪明的小妹妹。恰好，这个小妹妹有求于她，阙家没有姐姐哥哥，也没有同龄的小孩，阙嘉禾喜欢追着萧壹去瞧外头的乐趣。于是，萧壹很理所当然的同意了，偷阙嘉禾出阙家见明女士的请求。
那是阙嘉禾还有妈妈的最后一年，因为明女士在阙嘉禾八岁生日的前一天离开了。
阙嘉禾当天还在想着明天穿什么去见妈妈，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阙嘉禾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蓝粉公主裙赶到疗养院时，明女士已经离开了，阙嘉禾甚至没见到妈妈最后一眼，自此再无生日。
和骗人一样，八岁差一天的阙嘉禾心想。见到明女士恬静浅笑的睡颜，不可置信的空白再到巨大的恐慌和酸涩感疯狂拉扯着阙嘉禾，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心脏蹦得厉害，阙嘉禾无声息地弯腰蹲下，呕吐感狠狠侵蚀着她。
“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妈妈前几天还好好的……明明，明明妈妈说她很快就要好了的啊。”
阙老爷子去扯阙嘉禾，被她跌跌撞撞地躲开了，阙嘉禾趴在明女士的床边，捏着明女士已经冰冷的手，眼泪掉得愈发凶狠，还是喃喃自语：“妈妈，难道你骗我吗？”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众人都担心阙嘉禾的状态，最后阙嘉禾竟然平静下来，擦掉眼泪，牵着阙老爷子的手，安静沉默，如同空气。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
萧壹很快知道了消息——阙家取消了第二天的生日宴。
萧壹和萧老爷子要求去看阙嘉禾，却被阙家老爷子告知，阙嘉禾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无奈打到回府。
一连好几天，萧壹终于在明女士的葬礼上见到了阙嘉禾。
阙嘉禾一身黑色长裙愈发显得苍白，唯有通红的眼圈显露了主人的心情，一个精致易碎的洋娃娃。细雨蒙蒙，萧壹只觉得这里连空气都是哀伤的，谁来哄哄她呢？
萧壹对阙嘉禾难得的正式：“……明姐，肯定也不想你这样难过的，节哀顺变。”
“谢谢一一姐姐，我知道的。”
阙嘉禾朝萧壹露出一个客气疏离又柔弱的笑容，那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失去母亲后能有的笑容。至少对萧壹来说，她看得莫名生气。就好像明姐的离去带走了阙嘉禾的什么，她如今更被一层罩子盖住了，从外往里看就是模糊一片。
黑色西装，胸前佩戴白花的中年男人，面露哀伤，好像棺材里的人是他的挚爱一般。
萧壹终于见到了，百忙之中出来参加妻子葬礼的阙父。萧壹不知道阙父和阙母的事情，只觉得定然和自己父母一般，没有感情，不然怎么会对阙嘉禾不闻不问呢？可如今这副模样，又是做给谁看?死去的人真的有灵魂吗？
萧壹看着遗照里笑得明艳灿烂不同于疗养院的女人，心里一阵怅然，明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呢？
萧壹又瞧了男人很久，确信这人的确是阙嘉禾的父亲，二人同出一脉的温和无害，只是阙嘉禾的眼睛随了明姐，一对圆眼清澈明亮，不似其生父的丹凤眼，生生割裂了外在的无辜感让人细看之下心生畏惧之心。
阙家儿媳的葬礼来人很多，雨雾蒙蒙、人声嘈杂。众人怜悯又劝慰阙嘉禾，一些萧壹还没见过的女性长辈在旁看似细细劝慰，实则各自思量。
“嘉禾呀，生死有命是人之常情，你呀，不要太难过了。”
“就是的呀，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
“你瞧，你还这么小，没妈妈怎么行?”
“就是，要我说，与其等你爸爸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
“讲的什么话，我们嘉禾还是个孩子呢。”
“诶呀，是我不好，失言了。”
“嘉禾啊，别怪阿姨说话不好听，阿姨可是为了你，你这么小可不能没有妈妈的哦。绮毓姐姐还记得吧？就是……”
“诶呀，还有慧明姐姐也可喜欢你啦……”
……
“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姐姐，都很喜欢你的，将来啊……”
“做你妈妈好不好呀，嘉禾。”
虽然有阙嘉禾，但阙父财貌具佳，且阙嘉禾出生后，洁身自好，竟算得上众家抢手的一表人才好丈夫。
众人喋喋不休，如群狼环伺，目带垂涎，只待阙嘉禾放松警惕就冲上去，将其分而食着。
萧壹忍无可忍，刚准备破开包围圈把阙嘉禾救出来，就听见阙嘉禾很轻地说道：“好呀，各位阿姨都是为了我好，我等等就去给爸爸说。”
众人眼看阙嘉禾竟这般爽快答应，脸上的笑还没彻底形成又见阙嘉禾双手拊掌，笑得礼貌，指着开口劝话的人一个一个数着。
“李家大阿姨，方家小阿姨，云家二姐姐……各位姐姐阿姨，我都记住了，我等等见到爸爸会告诉他的，就说——你们想给我找妈妈，你们看，好嘛。”
明明是一个半大小孩，轻甜的声音怎么会这样让人害怕?
阙家势大，阙父更是浸淫商场十余哉，阙家发展到如今规模，海城各家多少是知道阙父的脾气的。如果被他知道自家居然想通过阙嘉禾干涉他的事情……想到这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继续那个未完成的笑脸，硬邦邦地开口。
“诶呀，李姨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就是就是，嘉禾，云姐姐就是和你说着玩的，这有什么好让萧总知道的，他日理万机的。”
“就是啊……”
阙嘉禾站在中间，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只是乌羽般的黑睫低垂如翅膀破碎的蝴蝶震颤，始终掩着，叫人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呢？方便让我也听一下吗？”男人很温和客气。
众人还心虚着，见阙父来了，根本不敢留阙嘉禾，连忙低头摆手，“不敢不敢，嘉禾呀，你爸爸来了，我们就先走了啊。诶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
阙嘉禾没应，垂着头去牵阙父的手，阙父向众人颔首示意，带着阙嘉禾离开了。
雨幕之下，撑着黑伞的两道一小一大的黑色身影渐渐模糊不见。萧壹最后还是没能和阙嘉禾讲上话。
萧壹最近有些苦恼，那个黏糊糊的棉花糖猫崽子不来找自己了，自己去找她，却屡次被告知阙嘉禾不在阙家老宅，寄宿去了。
阙嘉禾念的小学是海城出了名的贵族私立学校，确实为学生提供住宿选择，可是阙老爷子觉得阙嘉禾还小，所以阙嘉禾此前一直是司机每日接送的。
好不容易挨到阙嘉禾放假回家，萧壹算着日子找上门，虽然被人放进去了，却被老爷子留着聊天。萧壹借口去洗手间，一路找到阙嘉禾房间却发现没有人。
房间还是萧壹记忆中的模样，唯独桌子上的两盆鲜绿的仙人掌不见了。
萧壹惊奇，一扭头就发现听自己和阙老爷子讲话的佣人就在身旁，萧壹也不客气，开口就问：“你们家小姐在哪？”
佣人不回话，自顾自走着，萧壹跟着后头，跟着就到了阙老夫人的院子。
阙老夫人喜静，平日也鲜少露面。萧壹也只听过阙老夫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见没人，就自己打算自己偷摸进去。
层层叠叠，萧壹在随着小路一直走着，穿过庭院，跨过石门，在岔道口纠结一会随便选了一个乱走。
一个小室门虚掩着，萧壹蹑手蹑脚靠近，从缝里瞧，室内幽暗，火光明明灭灭，香烛燃烧的气味逸出。萧壹把门推开一些，让光泄入一线，阙嘉禾跪坐其中，正对着一个玉雕的千手观音。萧壹又把门轻轻合上，沿着原路返回了。
阙嘉禾，在祭明姐吗?找见阙嘉禾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蔓延开就被莫名的情绪狠狠堵住了。
“萧家丫头，见到嘉禾了吧。”
阙老爷子意味深长，倒听得萧壹不好意思了，阙老爷子这摆明了，故意的。
“诶，你这段时间没少来找嘉禾，你也知道，她住学校里去了。她爸爸这个兔崽子非要接她走，说什么我和她奶奶照顾不好她。她不肯去她爸爸那，就住学校去了。”阙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放屁，嘉禾现在这个漂亮模样不是我带出来?!”言罢，又开始唉声叹气。
“嘉禾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心思重还重情。她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叫我们别担心，但是我们都瞧得出来，她心里难受得紧。嘉禾平时没什么带家里来的朋友，阙家也没几个和她年龄相近的玩伴，她奶奶那边又不在海城。”阙老爷子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嘉禾很喜欢你啊，萧家丫头。这样，老爷子我请你在这住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好。”
萧壹也说不大清，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也许是葬礼上的阙嘉禾脆弱得像风里易折的花，或许是阙嘉禾是会对群狼不动声色的威慑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冷淡，又或许是走进雨幕逐渐模糊的背影，明明是两人却那样可怜。
萧壹在阙家住了大半个月，阙嘉禾除了放假，回来就呆在那个明明灭灭的小房间抄一些萧壹听都没听过的经书。萧壹和阙嘉禾念的学校又不是一个，别说陪阙嘉禾了，萧壹甚至都见不到阙嘉禾的面。
萧壹的烦闷随着时间几何倍增，终于，爆发了。
萧壹推开门准备闯进去，就看见阙嘉禾侧仰头望着自己，嘴角弯着笑：“一一姐姐，好久不见。”
萧壹的烦闷被戳破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小禾苗怎么和变了个样似的，怪怪的……但是也不讨厌。
“……嗯，那可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可一直在你家住着。”
“嗯，最近忙着给妈妈抄经文，忘记和一一姐姐打招呼了，是我的不对。”
不是这样的，这小丫头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客气过?萧壹被阙嘉禾前所未有的好态度弄晕了。
两人都不出声，无言的尴尬气氛蔓延在空中，半响，还是阙嘉禾先开口打破寂静。
“一一姐姐外头等我一会好吗？我很快就抄完了。”阙嘉禾抬手继续抄着经文，一手漂亮流畅的簪花小楷浮现在纸上。
萧壹混乱地抿着唇退出去了，还顺手给阙嘉禾把门带上了。阙嘉禾表现出来的疏离很明显，那几声“一一姐姐”叫得诚心实意，就是和阙嘉禾黏着自己，非要出去玩的时候截然不同罢了，萧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
萧壹只是难得有些委屈。
萧壹在门外发呆，手贱兮兮地去扯院子里开的茂盛的花，花瓣很快落了一片。
“一一姐姐，我好了。”
萧壹一个机灵，扔花、起身、转身，一气呵成。
“嗯，好。”
阙嘉禾其实没看见萧壹蹲在那做什么，但是萧壹扔得花很打眼。
“一一姐姐，这是奶奶种的花，你要是喜欢，我跟奶奶说，让你带几盆回去给萧爷爷养。”
“不用了，我家老爷子不喜欢花花草草。”萧壹自知被发现了，梗着脖子下台阶。
两人并肩走着，萧壹犹豫着开口：“就是，那个……”
“一一姐姐，我知道是爷爷请你来的，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害得姐姐担心了。”阙嘉禾截住萧壹的话，继续道：“一一姐姐早点回去吧，爷爷就爱乱担心我。”
萧壹望着阙嘉禾那双平静无澜的眸子，只觉得心脏在乱炸，耳膜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阙嘉禾赶她回去?哈！
萧壹第一次被阙嘉禾给气到了，只觉得自己好心被人当驴肝肺，好心没好报，怒极反笑：“确实是你爷爷请我来了，倒也不会担心你，毕竟那么多人说要给你找新妈妈，你居然还答应了。”
话一出口，萧壹就后悔了，还没等她道歉，阙嘉禾的声音又响了，只是相较刚才的温和已经带上了冷意。
“萧壹，我很感谢你能来看我，但是我警告你，没有第二次。”
“抱歉，我刚刚失言了，我先走了。”
萧壹坐上萧家来接人的车，情绪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往上冒，委屈、生气、困惑、后悔……
为什么阙嘉禾对自己变了个样?
为什么阙嘉禾赶自己走，自己明明是来给她补生日礼物的。
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阙嘉禾的痛处，还能讲出那样的话?
萧壹都不得而知，只是两人隔着两岁的年纪，又隔着不同学校，萧壹后面几次想找阙嘉禾道歉不是见不到人，就是阙嘉禾有同学在家。
愧疚飘浮在表层，委屈和愤怒压在心底发酵。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了解。
时过境迁，道歉没说出口，情谊也不在了，二人也都心照不宣，再见也只是礼貌称呼名字。
萧壹不喜欢喝酒，喝酒容易勾起一些忘记的事情。比如莫名回想起了阙嘉禾的冷淡，坐在后座的萧壹不由得“嗤”了一声。
萧壹，你就是贱，就喜欢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是吧？
今天见着阙嘉禾虚弱的样子，竟然和记忆里几乎模糊的阙嘉禾重合了，萧壹贫嘴都耍不下去，几乎狼狈而逃。
“啧，回老宅，找老爷子算账去。”
萧壹也不想了，瞧着身旁的两瓶酒，决定回去找老爷子算账。
“好的萧总，预计1个小时大概晚上九点半能到。”
“嗯，可以，老爷子最近不是迷上了电视剧，应该还没睡，回去，算账去。”
萧壹不会开解自己，但她向来会让别人不高兴，这样自己就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