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嘉禾自认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好在阙嘉禾从来不过多剖析自己的内心感受，因此许多自责也落不到头上，渗不进心里，她也就能保持外在的从容镇定了。

    阙父第一次和阙嘉禾正式谈心，是在明女士的葬礼结束后。

    男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气度温和儒雅，泛红的双眼昭示着男人不作假的丧妻之痛。

    男人双手握在阙嘉禾双肩，温柔地瞧着阙嘉禾，眼中满含眷恋和愧疚，声音是痛苦后的暗哑：“嘉禾，你如今长大了，爷爷奶奶他们年纪也大了，怕照顾不过来你，你……来和爸爸住好吗？”怕阙嘉禾不信似的，急忙补充，“以后爸爸照顾你，爸爸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阙嘉禾垂着头盯着鞋尖，双手揉着裙子，不去看男人充满期待的眼神。

    见阙嘉禾不愿意，男人双手放松了力道，悔不当初似得，“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不是我，昭月她不会……嘉禾，你知道吗？”

    男人想陷入了回忆，自顾自接道：“太爱一个人，对别人和自己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阙嘉禾不接话，心里却忍不住驳斥，爱怎么会伤人呢？明明就是你不够爱妈妈而已，我爱妈妈，难道我伤害妈妈了吗？

    “嘉禾，答应爸爸，永远都不要太靠近喜欢的东西，越是喜欢就越是危险，伤人伤己。”

    阙嘉禾闷声回他：“……我知道了爸爸。”顿了一下，“爸爸，我想去学校住，我会照顾自己的，不需要爷爷奶奶看着我了。”

    男人叹息了一声，揉了揉阙嘉禾的脑袋，神情复杂，阙嘉禾当时并没读懂男人的表情，也就没懂男人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阙嘉禾对父亲的话嗤之以鼻，但又深信不疑。

    阙嘉禾不乏追求者，只是她总是温和地拒绝所有人的追求，按照阙父要求的那样把心高高悬起，藏在世人瞧不见的高塔之上，这样，她就不会喜欢上危险的东西了。

    第一次拒绝是对萧壹。

    阙嘉禾尚且还没学会如何心狠，她只是蜷在被子里哭了一场，而后有点明白了阙父所言，喜欢会伤人伤己。第一次，阙嘉禾失去了一个玩伴姐姐。

    第一次后悔没拒绝也是对萧壹。

    阙嘉禾按照阙父期待的那样，以旁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模样成长，成绩优异、才貌双全、礼敬师长、友爱同学、孝敬长辈、关爱继妹……

    阙嘉禾以一株没有胡乱生长旁枝的小树模样考上了海城最好的高中——海城一中，一切是那样理所当然。

    而此时的萧壹则是海城一中的的应届体育特招生。

    高一和高三，精力永远都用不完，一呼百应的高三学姐和接人待物面面俱到但疏离的高一学妹，在总人数近三千的海城占地面积最大的高中里，她们本来应该按照两条平行线那样毫无交叉，偏偏却如命中孽缘一般又遇见了。

    转眼一瞬八年过去了，自阙嘉禾八岁的不欢而散后，二人因各种原因遇见次数寥寥。许是阙嘉禾跟着阙父出席的晚宴萧壹觉得无趣鲜少参加，萧家老宅并不热衷宴请，两家老爷子眼看小孩大了喊不动也随之。

    海城虽大，世家圈子消息互通，也不至于出现，多年不见未曾听闻的戏码。只是除去两人父母那点事，二人算得上是少爷小姐中出类拔萃那一类，因此也鲜少被提及近况。

    阙嘉禾从未设想二人再见如此尴尬。

    高一伊始，阙嘉禾所在的海高12班好巧不巧大部分都是老熟人，新面孔少得可怜。于是好事者提出小聚一下，庆祝大家有缘相聚。

    阙嘉禾对聚餐兴致缺缺，但是班级聚会这种集体性活动也会参加。

    聚餐最后选在了，八珍阁，海城一家口碑相当不错的私人酒楼。阙嘉禾对这家酒店有些印象，是朋友圈的聚会常见地之一。

    阙嘉禾挑了个熟人多的地安安静静地吃着，自然也不知道远处放飞自我的同学叫了酒。

    少年人不识愁滋味，做了自己的主就成了大人，不管度数，越烈越好。

    于是阙嘉禾一生中难得的几次尴尬时刻，其中之一就这样诞生了。

    阙嘉禾扶着喝得泪眼朦胧、神志不清、几欲想吐的同学去卫生间。该生毕业告白失恋，又与被告白者同班，暗搓搓的再续前缘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听见喜好的人迅速陷入了热恋。

    阙嘉禾有些头疼，一边安抚一边拽着人往卫生间进。

    该生已经被酒精麻痹了大脑，混淆现实和意识的界限，拽着阙嘉禾胡说八道。

    “嘉禾，你索，泥给我评评理，我不好吗？”

    “你好，你做最好了。我们先进去好吗，里面有水。”

    “我不。你说，我这么好，他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阙嘉禾明白和醉鬼讲话就是白搭，刚想去拽该生乱挥的胳膊，就看见该生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阙嘉禾心下一惊，后退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心想，今天这一下跑不掉了。

    阙嘉禾已经做好了被撞倒地上的心理准备，双手准备搂住该生，自己双眼紧闭。

    从腰际环过一双手臂揽住了阙嘉禾，阻止了阙嘉禾摔倒的必然结果。

    手臂纤细有力，阙嘉禾忙站稳并道谢：“谢谢——”

    “嗯？姐姐都不会喊了？阙嘉禾，我怎么也担得上这声姐姐吧？”

    萧壹和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了，只是轮廓气质和说话的语气让阙嘉禾依稀找回从前的熟悉感。萧壹整个人迅速抽条，以前最多平视阙嘉禾，如今已经可以做到轻易俯视165的阙嘉禾了，双眼愈发狭长锐利，依旧是雪肤墨发，一个冰美人的模样，只是一开口熟悉的欠揍就破坏了这副好相貌。

    阙嘉禾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崩断了，陷入了死机，冰河世纪结束，阙嘉禾清醒。其实现实里阙嘉禾表现得相当淡定，就是露出对许久未见的老熟人该有的停顿，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谢谢你，一一姐姐。”

    萧壹疑惑的目光投向相拥而抱，姿势怪异的二人，不确定地开口：“你们这是......恋人？”

    萧壹：“不——”还没说出口就被已近道心破碎，决定看透红尘，再也不爱的同学打断了。

    “萧壹，我哦告素泥，我再也不爱了，就算，就算再谈，也谈你这样的——”

    阙嘉禾一把捂住该生的嘴，阻止她继续胡说八道，然后用镇静无必的口吻回应萧壹的挑眉看戏，“失恋了，喝醉了，和我没关系。”

    “哦——”萧壹意味深长地点头示意理解。那表情仿佛再说，你做负心汉也没关系，能理解。

    阙嘉禾额头青筋直跳，拖着该生洗手间也不打算去了，只想迅速逃离尴尬的案发现场。

    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出门看错了黄历，原来今天宜丢人吗？

    阙嘉禾拖得吃力，萧壹上前示意可以帮忙，阙嘉禾刚想拒绝，“阙嘉禾同学——”自己的名字如雷暴般炸响，一男生一路朝阙嘉禾小跑过来。明明还什么都没发生，阙嘉禾脑袋里的预警已经炸了好几轮了，男生跑得一脸陀红，眼睛亮晶晶的，一错不错地盯着阙嘉禾。

    阙嘉禾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体没来记得反抗——“阙嘉禾同学，我喜欢你！我是为了你才考进海高的！”男生羞涩地望着阙嘉禾，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动模样。

    阙嘉禾平时处理这种事情是很得心应手的，只是今天，手里摁着一个一松开就乱讲话的醉鬼，旁边还有一个看好戏的萧壹，阙嘉禾破天荒有了此被围观的尴尬窘境。阙嘉禾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拒绝的，只是记得那个男生哭得很伤心的逃跑了，事后那个男生就提出转班了，阙嘉禾也就当做没发生过，全忘了。

    萧壹围观全过程，满意极了，来交门票——把醉鬼同学扶进卫生间吐完，扔回了她家的车。

    两人站在车水马龙，路灯连成片，堵车的咒骂，反复响起的汽车喇叭声的马路口，相视而笑。这是两人时隔八年再见，褪去世家礼仪、疏离隔阂，就这样自然的对望。

    阙嘉禾有心找补，并不想气氛这样尴尬，搜肠刮肚半天也就吐出一句干巴巴的“好巧，你怎么也在这？”

    阙嘉禾心有懊悔，疑惑以往的客气自然都去哪了？但又不觉放松，终于不用再听假话了。

    阙嘉禾对于第一次拒绝萧壹的靠近时常感到后悔，阙嘉禾不是一个爱后悔的人，相反，她决定了的事情很少有人能让她改变。只是对于萧壹这样一个突然被拉进并被强行分享了她生活，没多久又被强行驱逐出去的人阙嘉禾难免心虚。就好比养了只小猫，小猫好容易放下戒备露出肚皮准备讨好主人，就被莫名其妙送给别人，主人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多的身不由己，都难免对其愧疚。

    何况阙嘉禾驱逐萧壹完全是处于自愿呢？

    刚历丧母之痛，又听父亲要求。阙嘉禾敏锐地察觉萧壹也许会成为下一个有能力让自己伤心的人，于是阙嘉禾果断地把风险扼杀在摇篮。只是瞧着萧壹不解、困惑又愤怒委屈的表情难免心生愧疚，没有人可以接受好心被反复糟践的结局，再亲近的人都不行，何况只是一个邻家姐姐？

    “体育部团建，你们呢？”萧壹从口袋里翻出一个水果味的软糖塞进嘴里，另一个递给阙嘉禾，“甜的，吃吗？”

    阙嘉禾鬼使神差地接住那颗糖，撕开包装袋，放入口中，一股浓郁的水蜜桃味在嘴里炸开。阙嘉禾含糊道：“班级聚餐，让你看笑话了。”

    萧壹笑了，阙嘉禾觉得自己心如擂鼓，耳膜被心率同频共振了。

    心理学上有研究，人会重复爱上同一个人。其中最浪漫的解释是，理想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