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成五年,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喜事。皇后北宫雁华有了身孕。虽然帝后二人鹣鲽情深,但在子嗣一事上,却着实艰难了些,因此,第一胎难免紧张。
凤栖宫内,褚珩坐在美人榻上,为榻上躺着的北宫雁华按摩因为怀孕而浮肿的腿脚。不知为何,北宫雁华这一胎怀得辛苦,时常觉得心慌气短,大把名贵的药材灌下肚,却还是每日觉得累得慌,恹恹得提不起劲来。褚珩却与她截然相反,他头一遭做父亲,和牛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怎么样?揉一揉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嗯。”北宫雁华有气无力地答道。
“明日孤叫医令来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缓解的方子。”
北宫雁华也觉得奇怪,自己在仓州的时候,虽然也是精心教养在闺阁的女子,却并不是自小养尊处优娇气惯了的,况且自己年纪尚轻,第一胎怎会如此辛苦。
“臣妾不想再吃那些苦药汤子了。” 自怀孕以后,北宫雁华的情绪波动难免大了些。她此刻正嘟着嘴,打心眼里不情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撒娇。
褚珩倒对她的撒娇十分受用。还在东宫的时候,她尚还会偶尔对着自己耍几次赖,登基以后,碍于皇后的身份,北宫雁华平日里,总是需要摆出些端庄的姿态,因此也更少做出这些小女儿姿态了。受到鼓舞,他手下按得也更加卖力起来。
“不吃苦药汤子,孤叫他给窈窈调制一个酸甜好入口的,可好?”褚珩笑着哄道。
北宫雁华听到他说不喝苦药汤子了,这才孩子气地喜笑颜开起来,高兴地闭上了眼睛。
等北宫雁华闭上眼睛,褚珩却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他手下一滞,却被北宫雁华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睁开眼睛,悄悄地观察着他,褚珩虽面上难掩兴奋,眼下却隐隐有青黑之色。
“皇上,有烦心之事?”
褚珩不想她跟着烦心,假装没事地冲她咧嘴一笑道:“孤乃天下之主,能有什么事烦心?你别没事瞎想。”
“皇上,在骗臣妾。”夫妻八年,她对于他的每一个神情、语气,都了然于心。
原来,自从北宫雁华怀孕后,北宫婧和北宫大渊便轮番以皇后不再方便服侍他为由,时不时提起,要他纳北宫流萤入宫的事情。他生怕北宫雁华知道此事以后,伤心动了胎气,一直装傻充愣至今。
只是,在长盛宫内,流言蜚语总跟春草似得,充满了生命力,风一吹便到处都是,北宫雁华对此事也已有耳闻。
她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又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如摊开来说,于是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试探地问道:“皇上,是因为北宫流萤的事情烦心?”
褚珩是最不愿意这些流言蜚语影响到她的心情的,于是有些不快地高声冲她嚷道:“这些事情,你不用管!孤自有决断,你只管安心养胎!”
北宫雁华自小便明白,即便是在仓州,随便嫁与一个男子,也是要容忍他的三妻四妾的,何况,褚珩是永昌国最尊贵的男子,他对她,已能算得上是全心全意了。也许是被他惯坏了,也许是已对他情根深种,她已不能再接受要与别的女子分享他的一丝一毫,她竟对纳北宫流萤入宫的事情,起了醋意。
她知道,他是顶着极大的压力,在违逆母亲和大丞的意思。她知道,他是不愿意她伤心,他想要在这深宫之中,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她只觉得,自从仓州,来到了东宫,再到这长盛宫,虽然步步凶险,但她愿意与他一起,直到朝野肃清、世间清平。
她纵然有一万个不情愿,但看到褚珩因为她而腹背受敌、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艰难地张口道:“百善孝为先,皇上如果实在觉得为难,就听从了太后和大丞的吧。”话虽说的大度,语气却十分别扭。
褚珩听她这般说,忽地动了气,只觉得自己的一腔坚持成了笑话,扔开她的腿,恼道:“都说了要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要孤纳北宫流萤,你这是把孤当成什么人了?”说罢,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
北宫雁华原意是想为他分忧,却见他恼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孕期情绪本就起伏不定,委屈地拿帕子遮着面抽泣起来。
一时间,凤栖宫内静默无语,只能听见北宫雁华抽泣的声音。
终是褚珩不忍心听她哭泣,转回身去,将她的手从面上取下来,拿手掌紧紧包裹住后,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雁华,孤从来没有同意纳北宫流萤为夫人,也绝对不会顺从他们的意思。你放心,孤一定不会让你为此伤心的。”
北宫雁华听罢,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的眼睛,却哭得更加厉害了,最后索性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褚珩有些疲惫又带着笑意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道:“别哭了。你哭,我们的孩子在肚子里也要跟着哭了。百姓都说,娘爱哭,生出来的孩子以后也是爱哭鬼。他可是未来的太子,永昌国的第十八位皇帝,孤可不答应。”北宫雁华的声音方小了些,但还是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小声呜咽着。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夏天还未完全过去,夜里就已经转凉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褚珩怕吹着北宫雁华和腹中孩儿,起身去关轩窗。
夜深了,四周漆黑如墨,唯有星点灯火,守护着夜间的长盛宫。褚珩凝望着这无边夜色,一边关窗,一边喃喃道:“起风了。看来,今年的秋天,要比往年来的早了。”
“起风了。”凤栖宫窗外的梧桐树上,李佳紧蹙着眉头对云庭之说。
这些日子,李佳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察觉到,长盛宫内,不知为何,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她与云庭之说了以后,云庭之说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二人心中都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每日值夜的时候,更不敢懈怠。
“看来,今年的秋天,怕要是一个多事之秋了。”李佳望着凤栖宫紧闭的窗户,忧心忡忡地道。
第二件事,是范诤被外放三年后,终于被调回了中都,任中都尹,负责中都的民生、治安等一应行政事务。这些年,褚珩和北宫大渊相斗,虽然输多赢少,但还算有来有往,这次,终于把范诤调回中都,褚珩心中难免得意。如今,有范诤镇守中都,卧榻之侧,也可得片刻安眠。
范诤是昨日才到府衙上任的,今日,永成帝便派了郭陪安宣他入问策殿问话。他在府衙内接到圣旨后,忙理正衣冠,匆匆随郭内侍进宫觐见。
问策殿内,永成帝正坐在龙案后等待范诤。问策殿外,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正是范诤来了。他一入殿,便跪地朝永成帝行三叩九拜之礼:“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成帝笑着叫他平身,起来说话,又叫郭陪安给他赐座。
范诤却不敢坐,尽管郭陪安三催四请,仍旧坚持站着。郭陪安见他坚持,也不再勉强。
永成帝仔细端详了他一会。他在霜州历练了三年,霜州的风又狠又厉,比起当年殿试时一副书生模样、细皮嫩肉的状元郎,如今的范诤,皮肤黑中透着红,身型也健硕了不少。
永成帝觉得有意思,笑着打趣他道:“范诤,孤当年就觉得你脸黑,如今更黑了。”
范诤却不敢与皇帝开玩笑,诚惶诚恐地答道:“皇上,霜州的风凌冽,当地的老百姓皆是如此,臣这是入乡随俗了。”
永成帝倒是很喜欢他这股实在劲,笑道:“你在霜州这三年,可有收获?”
范诤颇有感慨地道:“臣要感谢大丞,为臣选了茫县这么个好地方。茫县北靠定坤关,西邻阿仑部,多风,少雨,常年寒冷,因此,很难种植农作物,百姓只能以牧马、牧羊为生。”
“孤听说,你在茫县,还放过羊?”
“是啊,皇上,霜州不比丰州、仓州,自然环境恶劣,因此地广而人稀。臣虽是县正,也是要劳作的。”范诤答道。
“嗯,你身为父母官,应凡事以百姓生计为先。”永成帝赞许地道,又问:“你在霜州还有什么见闻?也讲讲。”
范诤便介绍起这三年他在霜州游历的情况。
“回皇上,茫县苦寒,一年中能有半年土地是冻住的。休牧的期间,臣游历了定坤关。穿云山脉巍峨峻拔、延绵不绝,定坤关拔地倚天、气势磅礴,果然是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臣也去了阿仑部。阿仑部的战马,强壮、矫健,果然养的好,阿仑部的汉子,也确实善于骑射。阿仑部若能一直为朝廷效力,是我朝的幸事,若是有了异心,也必将是王朝之患。”
“嗯。”永成帝听完范诤的汇报,沉吟了片刻,道:“孤让你去探查的事情如何了?
“已有眉目。”范诤躬身道。
“嗯。”永成帝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继续探查下去。”
“臣遵旨。”
“孤听说,爱卿在霜州娶了妻室?”永成帝换了个话题。
范诤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忸怩道:“回皇上,是当地牧场主的女儿。”
“民间有云,说男子若能懂得爱妻、敬妻,福分自然也会深厚。爱卿如此尽心尽力为国效忠,大功告成后,孤封她做诰命夫人如何?”永成帝笑道。
范诤大喜过望、受宠若惊,忙伏地叩谢皇恩道:“臣,替拙襟谢主龙恩!”又道:“微臣为皇上、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事,不敢妄图邀功请赏。”
永成帝倒是颇为慷慨,若大事能成,论功行赏也是应该。他叫郭陪安扶范诤起来,又与他叙了会闲话,便叫他回去处理公务了。
范诤刚一到任,便被永成帝召见的事情,马上就在中都的官场传开。很快,他便成了京内新晋炙手可热的红人。范府门口,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拜访的大小官员,踏破了门槛。范诤虽在霜州历练了三年,但面对的羊,比面对的人都多,他虽还不能算得上游刃有余,但也在尽力小心周旋。
多日后的一个晚上,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从清歌妙舞楼驶出,载着如意和沉鱼,向“极乐坊”驶去。
如意和沉鱼,都是清歌妙舞楼现下正炙手可热的姑娘,自然是谁也看不上谁。在马车里,也是一人把着一角,互不理睬。
车内,如意闭着眼睛,靠着马车,身体随着马车的行驶晃动着。沉鱼倒是有心炫耀,摩挲着左手腕上一只绿色鲜阳的胖圆条翡翠手镯,阴阳怪气地道:“姐姐帮我看看,安乐伯送我的这个手镯,成色可好?”说罢,又自问自答道:“我倒觉得,这颜色,还是淡了些。”
如意没好气地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眼睛睁都没睁,道:“拾人牙慧!”
沉鱼也不生气,只是笑笑,把袖子放了下来,藏住镯子,又从袖中掏出一把陨铁打造的匕首,道:“那姐姐看看,这个匕首如何?”
这下,如意总算是睁开了眼睛。她冲着沉鱼没好气地道:“你若是真觉得这个匕首是个好东西,乌斯瀚对你如此上心,三催四请的,你怎么不随了他到霜州去?还是,极乐坊的狮子没有咬死你,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如意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够恶毒了,可是沉鱼依旧不生气。她望着如意,笑意盈盈地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最终叫她暴跳如雷的话:“姐姐,昨天晚上,翩然公子叫我给他跳舞了。”
如意怒目圆睁,向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道:“绿玉,你若是敢打他的主意,我定叫你在这世上都没有容身之地!”
沉鱼,原来就是当年在永夜城为了和她在降圣节上争抢领舞,给她和李佳下了虫毒的绿玉,如今改头换面,也成了清歌妙舞楼的红人。
“沉鱼”被扯住领子,不得不抬头仰视着如意。她用最无辜的表情对她道:“姐姐,你知不知道,然公子的腰上,有一颗红色的痣。”
这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如意的心口上、又用力地搅了搅,叫她瞬间破防,心四分五裂地疼。她既伤心又气恼,也顾不得一会的任务了,一边哭,一边抓起沉鱼的头发和她在马车内厮打了起来。
马车到极乐坊的时候,沉鱼的脸也花了,头发也乱了,哭的是梨花带雨。如意虽没怎么吃亏,也哭的一塌糊涂。
沉鱼从车上跳下来以后,便掩着面哭哭啼啼地随着哑奴去整理妆面。如意也一边抹泪,一边径自朝着北宫翩然的房间走去。
走到半路上,如意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既喜又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今夜,范诤已先她们一步,被北宫翩然派来的马车,接到了极乐坊。沙洲苑内,依照霜州风俗,在室外人工铺设的沙地上燃起了篝火,篝火上,立着一个烤架,烤架上,穿着一只肥羊,一个哑奴垂首站在一旁,缓缓转着烤架。
沙地上,铺着一块厚实的暗红色地毯,北宫翩然和范诤席地而坐。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摆着一个炉子,里面燃着炭火,炉子上,覆着一块瓦片,瓦片上,烤着香料腌制过的羊肉,羊肉油脂丰富,在瓦片上滋啦冒响。
北宫翩然一边烤肉,一边夹了一块放在范诤面前的碗中,道:“范大人尝尝。这是从霜州送来的羊,是否和大人在霜州时吃到的一样?。
范诤已比初到中都的时候圆滑了许多。他一边品肉,一边夸赞道:“嗯,这羊肉与我在霜州时候吃到的,竟一模一样。没想到,在公子的别苑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小霜州!”
北宫翩然笑道:“范大人不知道,光这些沙子,一车一车从霜州运来,就足足运了二百车呢。”又向范诤抱拳道:“恭喜范大人,刚调回京师就身居要职,深得皇上信任,以后翩然还要仰仗大人多多关照。”
范诤惶恐,连忙回礼。“诶?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范某在中都为官,还要多靠大丞和公子提点才是。范某入京后,未能第一时间拜会大丞和公子,当罚,当罚。”话罢,便自斟了一杯酒,当着北宫翩然的面一饮而尽。
北宫翩然看着他饮了,也陪了一杯,然后试探地道:“当初祖父执意要范大人去霜州,也是苦心一片,范大人可千万不要记恨于心啊?”
范诤大惊,忙正色道:“范某岂敢!大丞要我去霜州历练,用心良苦,皆是为了范某能早日成才、报效朝廷,范某怎敢做小人之想。”说着,面露惶恐之色。
北宫翩然怕他是个硬茬,留在中都会处处制肘,几番试探下来,没想到还挺上道。不过即便如此,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心想一会还叫沉鱼再试试他,于是笑着夹起一片肉,放到他的碗中道:“范大人不必紧张,来,吃肉,吃肉。”
过了一会,有下人来,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又说沉鱼在马车上,和如意打了一架,伤了脸,来不了了。
北宫翩然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但碍于范诤在场,暂且按下没有发作。
“范大人,翩然还有些事情。”说罢便要起身。
范诤见他起身,也要告辞,被北宫翩然一把按住道:“诶,大人不必着急走。原本今夜安排了清歌妙舞楼的红人沉鱼姑娘来陪大人,可惜,她突发急症来不了了。我叫下人安排些阿仑部的美姬给大人助兴可好?”
范诤连连摇手,道:“公子不知,我家夫人,是个乡野间长大的悍妇。若叫她发现了,还不得扒下我层皮?公子既有要事,我也该回去了。”说罢,也起身向北宫翩然告辞。
既然沉鱼已出不了任务,强留范诤也无意义,北宫翩然便也不再坚持,道:“那我叫下人安排马车送范大人回去。翩然先行告辞一步。”他朝范诤作了个揖,便向沙洲苑外走去。北宫翩然离去后,便有下人张罗马车送范诤回了府。
如意跟着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眼见着她进了正厅。她正想追进正厅时,更让她吃惊的是,北宫翩然从另外一个方向而来,也跟着进去了。
如意以为他是约了另外一个相好在此厮混,顿时胸中醋海生波,便偷偷地靠近门口,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可曾起了疑心?”
“回上使,不曾。”
“这三年,你做的很好。很快,就要收网了,你要随时做好准备。”
“是,上使。”
如意透过门缝看去,正厅门口两侧分别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跪人俑烛台,北宫翩然背着手,背对着她,他的面前,因为身后的烛火照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之中,一个女子匍匐跪在他的面前,只露出小半个脸。
屋外,原本微风无起的天气,忽地狂风大作,吹得树枝随风狂舞,树叶飒飒作响。
北宫翩然听着门外萧萧风声,阴森森地笑道:“要起风了。他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意吓得转过身去。她不敢再听下去,蹑手蹑脚地提着裙子逃出了小院,然后匆匆向北宫翩然的房间跑去。
北宫翩然进屋的时候,如意正坐在梳妆台前,试图遮盖脸上被沉鱼用指甲挠出来的一道淡淡红痕。这红痕当时并不明显,时间久了,才显现出来。
“这么好看的脸蛋,怎么受伤了?”北宫翩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出声道。
如意吓得肩膀一抖,就要站起来,却被北宫翩然按住了。他弯下腰来,双手环住她的身体,脸贴着她的脸,看着黄铜镜子中映出的二人影像,道:“这么好看的脸蛋,受伤了,岂不可惜?”
北宫翩然的身体很暖,如意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她转过头去,仰视着北宫翩然,害怕地道:“上使,如意知道错了,还请上使轻罚。”
出乎意料,北宫翩然俯视着她,毫不在意地笑道:“美人求饶,自然是要宽恕的。”然后抱住她,附在她耳边,眯着眼道:“只是,下不为例,知道了么?”
如意轻嗯了一声,便被北宫翩然拦腰抱起,向床榻走去。一番折腾,事毕,北宫翩然早已酣然入梦,如意窝在他的怀中,却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她将掌心抚上他的心脏,北宫翩然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传到她的指尖,暖暖的,可是她的心却冷得如坠冰窖。
是夜,范诤走后,一具尸体自极乐坊被运出,扔上了乱葬岗。
第二日,范诤按照往日习惯,卯初时分便起床了。他来到饭厅的时候,范夫人已坐在桌前温柔地笑着等他。她穿着一件郁金色窄袖衫、天水碧百褶裙,小腹隆起,金黄色的晨光打在她的脸上,是那么温婉娴静。桌上,按照茫县习俗,摆着两碗羊汤、配着芝麻烧饼。
岁月静好,现世无忧。当是如此。
范诤看得怔住,半响,才缓过神来。他掩饰尴尬地捂嘴咳嗽了几下,这才入座,一边吃,一边问:“夫人,昨日出府了?”
“嗯,昨日大丞夫人在府中设宴,请了好些京中官员的家眷看戏。要回来的时候,忽地起了狂风,迟迟不息,北宫夫人怕我路上不安全,便留我宿了一夜。
这风也怪,刮了一夜,早上起来才消减些,这会又呼呼地刮了起来。
范诤望了望屋外,又看了眼她的肚子,凝重地叮嘱道:“起风了。最近京中恐不太平。你即将临盆,最近还是少出门。”
“是,夫君。”范夫人垂首答道。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自从皇后有了身孕,凤栖宫中一应食水、药品、衣物、用度,都极为小心。因长盛宫内接二连三莫名出现的闲杂人等,李佳值夜也分外小心。
这夜,她照例隐匿在凤栖宫外的梧桐树上,透过轩窗,看到北宫雁华正在做一件小衣服,衣服上面绣着“虎镇五毒”的纹样。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即将身为人母的幸福感溢于言表。
看着看着,李佳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盯着她,令她汗毛直立。她惊得转过头去。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尽管她的眼睛已习惯了暗夜,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又细细环视了一周,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她望着窗内北宫雁华幸福的脸庞,不禁忧心忡忡。
随着皇后的月份越来越大,这样的感觉出现的频率也越发频繁,而且每次专挑永成帝不在凤栖宫内歇息的时候。李佳又怕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不敢贸然去追。
如此我在明、敌在暗,被动挨打的状态持续了月余。
这夜,晚上冻得紧,李佳喝了几口酒暖身,到了丑时,便觉得发困,头也不由自主地啄起米来。可想到还有任务在身,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大,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可没过多久,便又忍不住眯眼耷拉着脑袋。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李佳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合眼打起盹来。
她刚睡着,便有一个人影从她身后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轻点树尖,几个跳跃,来到了凤栖宫的屋顶,揭开屋顶的瓦片,向屋内看去。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斑竹竹管,正要向屋内吹什么时,突然感觉后背腰间抵上了一把冰凉的硬物。
“别动!”一个女声自耳边传来,正是李佳的声音。
原来,为打破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她与云庭之约好了,故意假装喝醉了打盹,然后躲在暗处“引蛇出洞”,果然,到了丑时,那贼人便来了。
“说!什么人派你来的?”李佳顶在刺客后背的匕首又用力往皮肉里抵了抵。
“你不怕在这里打起来,惊动了屋内的贵人么?”刺客突然张口,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不紧不慢道。
刺客是个女人。
出乎李佳意料,她心下一惊,匕首抵着她的脖子小心转到她正面,伸手便去揭她的面巾。面巾下,是一张丑得发奇的面孔,高低眉、蒜头鼻、死鱼眼、香肠嘴,看得李佳也是直皱眉头。
突然,从那丑女人的嘴里,吐出一股白烟。此刻,二人离得极近,李佳心下大惊,暗叫一声“不妙!”,忙后退半步,用左手遮鼻闭气。只这一瞬的功夫,待她右手再去扣她命门时,却那里还有人,那刺客早趁此功夫,飞出二十米外,只留下一片被踩过的瓦片,微微摇晃。
床上,北宫雁华似乎被房顶的动静惊扰了,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幸而又继续睡了过去。
李佳心中暗恨,朝云庭之使了个眼色,叫他守好皇后后,便朝着刺客逃走的方向追去。
女刺客轻功极好,李佳也不赖,紧紧咬在后面。但她射出的袖箭、飞针,却没有一矢中的,全被那女刺客巧妙地避开了。
二人在长盛宫中的房顶上此起彼伏地追逐着,似乎再跳高一点便能跳上月亮,直到追到一个宫殿内,李佳才丢失了女刺客的身影。
李佳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宫殿内。这里好像已经荒废了很久,院内长满杂草,一庭枫树却正当时,如丹霞、似烈火。地上落满了没人打扫的枫叶,橙的、黄的、橘的,窗棂上的破窗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宫殿的大门半开半掩,李佳好奇地走过去,“吱呀”一声推开门,走进殿内。殿内四处结满了蜘蛛网,殿两侧摆满了一人高的巨大冰盆,冰盆里早没有了冰。
虽然眼前的雕梁画柱早已褪色,李佳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这宫殿当年一片繁荣的景象。炎炎夏日,宫人们穿梭如织,搬运巨大的冰块填满冰盆。殿外,枫树郁郁葱葱,为庭院投下一片阴凉,小宫女们忙着指挥小内侍拿黏杆捉知了,怕扰了殿内贵人休息。
李佳一边想象,一边向宫殿更深处走去。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抬脚去看,是一个绒花枫叶簪子,时日久远,已经褪了色。她弯腰捡起这个簪子。簪子做工并不精美,不像是宫内金银局的手艺,胜在形态有趣。李佳想,改一改,或许也可以做一个武器,便收了起来。
突然,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一个白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李佳以为是女刺客又回来了,忙飞身后退了几米,做出防御的姿势。仔细再看,原来只是绑在房梁上的一段白色锦缎被风吹得晃荡。
一段模糊的往事突然冲破记忆变得清晰起来。李佳想起来,五年前的兴隆关,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先帝曾经最宠爱的柔嘉夫人,弑君谋反失败后,就是在冬宫自缢的,难道,这里便是冬宫?
冬宫乃是禁宫,李佳不敢在此多做停留,既然女刺客已没了踪迹,便该早些回去与云庭之汇合,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回到凤栖宫,云庭之正在等她。北宫雁华安然无恙,对于刚才发生的危险全然不知,睡得正香。
见她回来,云庭之忙迎上来,问她是否抓到了刺客。李佳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此番打草惊蛇,要想再抓住那女刺客,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敌暗我明,往后只能提起十二分精神了。
第三件事,是太后北宫婧去永佑寺礼佛回来的路上,被一具死尸冲撞了。永成帝大怒,中都尹范诤奉命调查,查来查去,种种证据竟然都指向了北宫翩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