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逾迈,朝去暮来,永成五年的中秋节,如期而至。
自北宫翩然入狱、北宫大渊闭门不出以来,朝野震动,群臣惶恐,生怕北宫翩然在里面不小心说出点什么,牵连到自己。
穷则生变。为安抚群臣,令众人早日各司其位,永成帝特意在望星台上举办了中秋宴。
北宫大渊托病不能来,北宫翩然在狱中自然也不能来。望星台上,丝竹婉转、曲韵悠扬,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随风转舵、弃暗投明,转向了永成帝。
望星台旁的水榭里,则由北宫雁华陪着太后,领着众官眷们同乐。
北宫雁华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她不敢喝酒,御膳房准备了乌梅桂花饮,酸酸甜甜的,很好入口。
北宫太后自永佑寺回来以后,日日饱受噩梦困扰。她坐在正中的主座上,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右手半撑着脑袋,双眉紧蹙。北宫流萤站在她的身侧,为她轻轻按摩推拿。
北宫流萤如今早过了出阁的年纪,却迟迟未有婚配。一则是她与永成帝和北宫皇后之间的故事,早已传得街知巷闻,今日在场的命妇们自然也多有耳闻,难有人家再敢迎娶。二则她自小便认定了自己才是永昌国最尊贵的皇后,又怎甘心屈尊降贵下嫁别家。
“姑母,可觉得好些了?”北宫流萤柔声道,她纤长细白的手指在北宫婧的太阳穴上轻揉着。
北宫婧闭着眼睛舒服地“嗯”了一声。
“姑母喜欢,往后流萤便常来宫里服侍姑母。”
北宫婧拍着她的手背道:“好孩子,还是你有心。”随后,话锋一变,恨恨地道:“可比褚珩那个混小子好太多了!”
北宫流萤讪讪一笑:“表哥也是左右为难。”
北宫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倒肯为他说话。若不是他为了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仓州小门小户,能耽搁你到现在?”
北宫流萤失落地低下了头,瘪了瘪嘴。
“好了。”北宫婧拍拍她的手,久违的露出笑容道:“你也别太灰心。如今他正欲与我修好关系,我趁着这次机会,再为你筹谋,如何?”
北宫流萤面露喜色,睁大眼睛欣喜地望着自己的姑母,然后,低头羞涩一笑,芙蓉含露。
北宫婧又安慰了她一番,才转过头去。北宫流萤的手指一边继续在北宫婧的太阳穴上按着,目光一边不甘心地往北宫雁华的位置睨去。
北宫雁华也正向这边望来。她提起一杯乌梅桂花饮,朝北宫婧道:“母后,今日是中秋佳节,天上月圆,人间团圆。母后正如这天上的皎皎明月,护佑阖国幸福康宁。臣妾愿母后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北宫婧觉得,自打儿子娶了这个来自仓州的小门小户以后,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行事鲁莽、任意妄为、离经叛道、倒反天罡,定是受了她的挑唆。于是将对褚珩的一腔怨气都撒到了她的头上,爱搭不理、连头都没抬地刁难道:“你难道不知道,本宫向来不爱喝这乌梅桂花饮?!”
北宫雁华举着酒杯站在原地,有些下不来台。在场的众命妇自也将这天家笑话看在了眼里,却大气不敢出一声。
她这个婆母一向不喜欢她,任她如何曲意逢迎也无动于衷,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去理会,毕竟皇帝才是她在这宫里的倚靠。如今太后当众让她出丑,她脸上也似打翻了调色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绿,握着杯子局促地定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突然,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褚珩在她临来时的嘱托浮上脑海。
“雁华,定要借机敲打敲打这些命妇们,让她们回家规劝丈夫,莫要再犯糊涂,行差踏错!”
想到褚珩,她释然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道:“母后教训的是,是臣妾糊涂了。”转身对宫人们道:“快,给母亲换平日最喜欢的柑橘甜酒。”
看着宫人们撤了太后面前的乌梅桂花饮,换上了柑橘甜酒后,北宫雁华深吸一口气,拿出皇后的威严,重提一杯,对众命妇道:“今日中秋佳节,皇上在前面与群臣同乐,本宫受命在这里与大家尽欢。天下曾经混沌,纲常扫地,伦理荡然,幸得今上圣明,拨乱反正,正本清源,革故鼎新。诸位的夫君在前朝都是丹心报国的栋梁之材,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当今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这样的太平盛世来之不易。诸位都是有官身的,夫君在前朝为君尽忠,咱们更加不能糊涂。望诸位今日归家后,还要尽力规劝辅佐夫君,忠君守礼乃人臣之本分,切,不可糊涂!”
众命妇均明白皇后话中之话,忙齐声称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抬头共饮了此杯。
北宫雁华坐下,微笑着抚着自己尖尖的肚子。大家都说这胎是个男孩儿,她也期望是个男孩。
那边厢,褚珩与群臣宴毕。他喝得高兴,哼着小曲,面色泛红,步伐摇晃。
范诤跟在他身后陪他向水榭走去。
今天早上,他照例去牢里探了北宫翩然。他还是一副毫无悔意的样子。中都府衙奉太后懿旨,在狱中清净处为他辟了一间独室,里面摆着宫里抬来的一整套黄花梨家具,架子床、罗汉床、小长桌,太师椅一应俱全。他进去的时候,小长桌上正点着沉香,北宫翩然穿着月白色丝绸的寝衣,坐在镂雕嵌玉的罗汉床上,怀里搂着个新鲜美人儿,美人儿用香唇替他嗑了瓜子,再一把把地喂给他吃。边上有两个穿着宫装的侍女,一个站着揉肩,一个跪着捶腿。地上瓜子皮、果皮落了一地。
“北宫翩然,你今日可认罪?”
北宫翩然早已听到来人动静,睨了一眼,见是范诤,狎谑一笑道:“范大人。本公子本就是无罪之人,何来认罪之说啊?”说罢,挑衅地勾着怀中美人儿的下巴道:“今日中秋,良辰美景,范大人不陪着夫人?你可知,这美人都是穿肠毒药。”
范诤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料知今日定是没什么结果,蹙眉呼出一口气,便要转身离去。北宫翩然见他要走,突然阴阳怪气地道:“范大人,快些去,今日宫里定是热闹非凡。可惜,我看不着了。范大人,不送。”
范诤垂手跟在皇帝后面,一边来回思忖北宫翩然说的“热闹”是什么意思。
“怀里装的什么?”皇帝的话,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放着刚才御宴上的糕点,他拿油纸包了几块,想要带回去给夫人。
“回皇上,微臣的夫人产期将近,身子沉重,参加不了今日皇后娘娘主持的中秋宴。微臣见御宴的糕点新奇,想着带几块回去给她尝尝。”
“你倒会疼人?”皇帝高兴,“回头孤叫御膳房每日给你府上送一份去。孤的皇后也快生产了,等孤的太子和你的孩子都出生以后,让你夫人多来宫里,陪皇后坐坐。”
范诤惶恐,忙要跪地谢恩,被皇帝一把架住,“范爱卿是有功之臣,往后孤还要多多依仗。”
范诤被皇帝的手架住,半跪着道:“微臣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皇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挥袖而去。
少年帝王,脸颊酡红,醉态朦胧,异己已除,一朝血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范诤默默地跟在永成帝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当年的新科状元,如今已位极人臣、圣眷正隆。君为臣纲,感君金殿提名意,粉身碎骨无所惜。
二人行至水榭处,褚珩便看到了北宫婧为难北宫雁华的一幕,也听到了北宫雁华规训众命妇的一席话,她尚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满心期待地抚着肚子。
褚珩的脸色,先是从不悦,然后到欣慰,再到疼溺,最后,轻轻地嗤了口气,昂头背手朝水榭内走去。
二人才步入水榭,便有眼尖的命妇、内侍、宫女跪下行礼。众人山呼万岁。
北宫雁华这才回过神来,从椅子上起身,走下台来,笑意盈盈地迎接着他。他亦快步迎上前去,奔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周围山呼万岁,耳中却置若罔闻。
眼看北宫雁华已近在咫尺,突然凭空生乱,一向戒备森严的禁宫内,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许多蒙面刺客。
一矢箭羽“嗖”地钉在皇帝脚前,褚珩被逼停了脚步。
众人先是一怔,不知谁先尖叫了一声,便自顾自逃命起来。一场喜宴顿时杯盘狼藉。
范诤一把把皇帝护在身后,郭陪安嘴里直喊:“护驾!快护驾!”
虎贲卫连忙从后来赶来,隐匿在暗处的苍乌卫也出来与刺客撕杀。
北宫流萤抱着北宫婧的胳膊,吓得躲在桌子下面。
只有北宫雁华那里门户大开,她满眼仓皇、捂着肚子站在原地,身边尽是正在搏杀的刺客和士卫,想躲亦无处可躲,举目无助。
褚珩看在眼里,一把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范诤,随手拔起一把地上刺客胸口插着的剑,朝北宫雁华的方向跑去。
范诤和郭陪安吓得跟在他身后。郭陪安用尖哑的声音大喊着:“保护皇上!保护皇后!保护皇上!保护皇后!”
褚珩提着剑,一路上砍杀了好几个蒙面刺客,眼看着就要跑到北宫雁华的身边。突然,一个黑影如鬼魅般从右侧横杀出来,快速朝北宫雁华逼近。黑影手里举着一把寒光凌冽的匕首,就要朝她心口扎去。
“不要!”褚珩眼看着匕首扎向她的心口,却已来不及跑过去保护她,撕心裂肺地喊着。
匕首发出的寒光晃了北宫雁华的眼睛。她心知,今日怕是要身死在这里了,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腹中的孩儿,还未能够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要共赴黄泉。她泪眼婆娑地望向褚珩,伸出一只手向他的方向够去,不甘地喊道:“皇上!”
说是迟,那时快,另一个黑影从左侧飞了过来,护在了北宫雁华面前,替她挡住了刺客那一刀。那黑影虽中了一刀,右手仍蓄尽全力,向刺客胸口打去。刺客见一击未中,后面尽是乌泱泱赶来的虎贲卫和禁军,拿出竹笛吹了一声口哨,所有刺客便顷刻间尽数退去。
褚珩见北宫雁华没事,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长呼出一口气。他拔脚朝她奔来,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却仿佛跨越了生死,过了一辈子似得。
正当他跑到北宫雁华面前时,那个替皇后挡了一刀的黑衣人,却面色惨白,双眼一闭地倒了下去。褚珩下意识地接了一下。看怀中那人穿的衣服,应该是个苍乌卫,身量娇小,应该是个女子,带着苍乌面具,唇无血色,痛苦地闭着眼睛。
一个苍乌卫。此时褚珩的心里只有北宫雁华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苍乌卫的死活。他把她扔到一边,抱着北宫雁华仔仔细细前后打量了一番道:“窈窈没事吧?”
北宫雁华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尚未缓过神来。她怔怔地摇了摇头。
“皇上受伤了?!”北宫雁华忽地惊叫道。
褚珩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的手上和衣袍上染满了鲜血。他没有受伤,血应是刚才那个苍乌卫的,难怪方才接住她的时候,满手黏腻。
他正要叫郭陪安去看看地上那个苍乌卫,突然,北宫雁华觉得肚子一阵绞痛,下身一阵温热。她慌张地抓着褚珩的袖子:“皇上,孩子……”
褚珩霎时变了脸色,将她打横抱起,向凤栖宫跑去。
范诤留下来,安排禁军护送太后和北宫流萤回享年殿,送众命妇出宫,然后和虎贲卫检查地下的刺客,是否还留有活口。
刺客多被一刀毙命,活下来的也已自行服毒自尽,竟无一活口。范诤又命人把这些尸体送到中都府衙查验。
水榭内,禁军和虎贲卫正按照范诤的指示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项事务。周围人来人往,李佳独自躺在冰凉的地上,血液不断从伤口汩汩流失。她觉得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忽然,一个人掐开她的嘴巴,强喂了一粒参丸进去,然后把她抱了起来,朝苍乌卫营房飞去。
这怀抱温暖,令她昏昏欲睡。是云庭之。
“不许睡!给我醒着!”云庭之焦急地低吼着。
李佳勉力地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干涩的嘴唇张了张:“死不了,我还欠你一条命呢。”说罢,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云庭之脚下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
凤栖宫内,跪了一地的医人。
褚珩咆哮地怒吼着:“孤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总之,皇后和皇子,一个都不许有事!”
民间俗语有云,七活八不活。如今小皇子就算生下来,怕也活不了。医令勉为其难,从地上爬起来,冒着灭九族的风险,颤颤巍巍地写了张保胎止血的猛药方子。太医院按方子熬好药,由医令亲手端于皇后的贴身宫女后,叮嘱道:
“皇后娘娘动了胎气,喝了药后,这几日定要卧床休息,切记,切记。”
这碗药还真保住了这胎。只是,是药三分毒,医令虽心知这虎狼之药日后必埋下隐患,为多保这项上人头几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几日后,问策殿内,范诤正向永成帝汇报中秋夜行刺事件的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