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天空无限逼近油画的蓝,愈远愈白,将云彩藏在身后。一束光斜倚在露台上,我沐浴着晨光熹微,享受难得的悠闲。
苍茫的山一座连着一座,稀稀拉拉地植被覆盖在土黄之上,太阳贴在远处的山上探出半个身子,却刺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少女裹着破布,一脚深,一脚浅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她没有穿鞋,脚底被碎石磨破,血红镌刻她走来的一路,嘴唇因过度的氧气消耗染上了乌青,目光散开,机械地重复着抬腿。
“系统系统,她还要走多久才能到?”人物的身形是系统以其它数值为根据随机选择的,别问我为什么没有自定义,问就是系统没提我就忘了。小小的人儿在风中摇晃着,瘦弱的肩膀似乎承受不住一只手的重量,日光描摹出破布下纤细的腰身,野草调皮地勾起衣摆,露出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的脚踝。
我难得对作品生出一丝怜惜,早见她这副样子,就不把体质点那么低了。
“预计还需30分钟。”
太阳扯下伪装,露出可憎的真面目,烈火烧得天空破了一个洞,杂色的云争抢着涌入,陪同的还有暑气。我将露台门紧闭,打开空调,,这温室还是留给植物们享受吧。
那原夜无力的指头搭上破布,用尽力气把它裹紧一些。她又开始揉搓着眼睛,放下手,血色从眼白晕染开来,一直蔓延到眼周,深红的丝线爬满了眼球。
我心头一颤:“她这是生病了吗?”
“因基础技能点设定,那原夜触发‘紫外线过敏’特质。”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崩开局吗?
“你这个玩意儿把人家出生地和目的地设那么远就算了,你让人家待青藏高原上但是紫外线过敏,你是存心不想让人家活啊!”
“系统对此深感歉意,但真的是随机的哦!”
“别和老娘玩语气词那一套!对一个一手遮地球的系统来说,帮我确认一下那原夜的身体状况不难吧?”
“好的。那原夜的生命值剩余80点……”
比我预想的好,撑到目的地问题不大。
“生命值共150点。”
愤怒冲上头顶又莫名地熄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驱使着我:“我要使用人工操控。”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声音,每一个字无规律地断开,冰冷,生硬,比系统更想一个机器。原来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是会麻木的。
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从体内抽离,四肢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垂下,大脑以俯视的姿态全方位地观察它们,软肉当啷地晃,青红相接的斑点插在黄黑间。
那原夜的躯壳倒还真不错。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意识超越了时间的速度,生生撕裂开空间,我似乎在被无限倍地挤压的同时无限倍地扩张,四周皆是声响而无法捕捉,四周皆是纷繁而无法观测,唯有触觉还残存一息,提醒我身在何处。
意识清醒后,我掌控了那原夜的身体。因生命运行规律被打破而产生的恐惧没有放过我。
“之前那原夜的灵魂去哪了?”我才意识到我带上了哭腔。试想当你低下头时,眼中并非是自己的身体,而这些陌生的肢体可以遵循你的指令活动自如,就像你被嫁接在一个木偶上,你既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又是提线的表演者,再神经大条的人都难逃一身鸡皮疙瘩。
”那原夜没有灵魂,在您掌控她前,是全体地球npc共用的ai控制中心在掌控她……”
我敏锐地捕捉到官方说辞下的自相矛盾:“这么说那原夜以npc的形式存在,且地球上不止一个npc,那老娘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老娘并不是第一个被你授权造人的人?”
“您听我解释!先前的npc都是本系统为了版本测试及检验人类各项数值设置的合理性添加的,那原夜是第一个被人工自定义添加的npc。”
前方一片荒山野岭,杂草中藏着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土路。回头望去,风景别无二致,高耸入云的山,被植被覆盖的零星村落,和一条绵延不绝的小道。
“你确定这是个城市?以及能给我个导航吗?”
“您现在不在市区范围内,目的地位于市区边缘。导航已为您开启。”
恍然惊觉眼睛的刺痛并未袭来,看来系统开了痛觉屏蔽,还算干了点人事儿。
我细细检查全身,几处伤口都不深,考虑到在山中被铁锈划伤的概率太低,破伤风的情况暂且不考虑。
那半管血条怎么没的?过敏不至于这样吧?
我试探性地摸了一下额头,嘶……好烫,体感四十度。一摸四肢,薄而嫩的一层皮肤冰冰凉凉的,指尖近乎失去了生机。
“一出场就发烧,地球online没有出厂保护期的吗?”
“没有。”
“能完整汇报她的身体情况吗?”
“右脚底一处表层伤口,长度5厘米……”
“伤口我看过了,发烧和过敏我知道了,说点儿别的。”
“暂无其它异常状况。”
破系统废物人设不倒。
伤口还在淌血,身边没有可用于包扎的材料,更没有退烧或抗过敏的药物。我咬着牙往前冲,祈祷那原夜能撑到目的地。双腿并未如我想象的灌了铅一般沉重,甚至较我自己的腿有力几分,任凭上身左□□倒都稳稳扎在泥土里,蹬地干脆,落地轻巧。
体育天赋果然没白选!
在发烧的时候全力奔跑对心肺是极大的考验,那原夜的心脏正叫嚣着它的不满,给胸膛一记记重锤,节奏逐步加快,在骨缝中炸开,让我的心随之慌张,但愿这颗“心”不要让那原夜的心跳雪上加霜。
在痛觉屏蔽的状态下跑步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你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却没有无法呼吸的压抑;你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和流淌的汗水,却没有处在蒸笼中的难耐;你能感受到凛冽的空气在嗓子眼和鼻孔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却没有火辣辣的烧灼感。
“系统发现异常情况。请求汇报。”
我立刻警觉:“快说!”
“那原夜出现低血糖症状。”
“她才出厂多久啊!”我仰天长啸。
“20分钟。”
“不需要你提醒老娘。”
完蛋,彻底完蛋。失去了与死神赛跑的本钱,迎接她的就是死亡。
现在最具有实践性的是给那原夜选一个有尊严的离去方式。要么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伤口慢慢往外淌血,倒在一片玫瑰花海中。要么跑起来加速糖分消耗,一路上的血迹连成一线,那是她来过的痕迹。
无论哪种,都很美。
只是可惜,如此美好的女孩子要在还未让世人看到她的绽放时就香消玉殒了。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把体质点到平均线。
看她半小时不到被划了四个伤口,出生点离目的地七公里,运气也得点到平均线。
就是我大概率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了。
“系统,你能救救她吗?”我试图使用那原夜的脸魅惑系统,眉头蹙起,水汪汪的眼睛酝酿几滴泪珠,沿着被热度熏得绛红的脸颊滚落。脖子以下都缩进破布里,挡不住细微的颤抖。
系统心软了:“我可以暂时调来您的本体。您可以背着她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对跑步的生理性厌恶在脑中闪烁了一瞬就被英雄救美的信念盖过。
“快点儿!”
两秒后,一具尸体从天而降,我非常丝滑地钻进了尸体。
当过尸体的朋友都知道,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
那原夜与我身高相仿,但骨架子小了一圈,背起来不算费劲,只是骨头硌得我生疼,希望她的养父母能把她喂胖一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防止神志不清的她滑落在地,手指绕了一圈仍有余裕,暖意靠近冰霜,拭去冰凉的汗珠。
我使出全力,向系统导航的箭头方向冲刺。乳酸在大腿肌肉里横冲直撞,肺部拼命地汲取着需要的养分。我不得不停下休整,在跑下去要和那原夜一起埋在山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系……统……还有几……米?”
“还有两千米。”
望着前方的楼房群,我陷入了沉默。
触不可及,又如此接近。
上次跑两千米,是被人忽悠着报名了区里的冬季全民跑,跑下来半条命都没了。
如今身在高原,身上挂了个半死不活的人,跑下来估计整条命都没了。
等等,我为什么要跑呢?让人过来不行吗?
楼房群和我站着的地方都处于被四面山包围的同一块区域,我的大嗓门加上回声加持,如果有哪家出门,还是有希望听到的。
我调匀气息,小心地把那原夜放平在地上,破布垫在她的身下,隔绝冰肌玉骨与泥土尘埃。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眼皮轻柔地垂下,唇瓣微抿,仿佛进入了无梦的睡意中。
我双手叉在肋骨下沿,为气息提供支撑,深吸一口气,气息和真声同步爆发。
“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没什么比喊救命更简单有效的了。
有一个小黑点渐渐放大,速度不慢,想必是有交通工具的。
来人稳稳停在面前,是个中年男性。白衬衫配深蓝色长裤,素雅干净,带着几分少年心性和书香气。
我声泪俱下,把那原夜的故事从被弃养到自力更生,从自力更生到走投无路,从走投无路到长途跋涉不幸染病。来人聚精会神的听着,流露出悲悯的神情:“等一下,我给老婆打个电话。”
离四川不远,耙耳朵可以理解。
“我们可以收养她。”
我激动得手足无措,拽住那人的手一通乱摇。
“那你?”
乐极生悲,我先继续用拥抱打一个缓兵之计,调动与做数学题同等数量的脑细胞整理措辞,冷汗扑簌簌地挂满了后背。
“哦,那个,她之前上过一段时间小学,我是她同桌,今天我出城走走意外撞见她了,就……想帮帮她。那个……我爸爸妈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他摸摸我的头,慈爱地笑了:“是个好孩子,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乱跑的好,遇着大型动物可怎么办。”
我生起迟来的后怕,幸好路上没再出岔子:“谢谢叔,我知道了。”
我慌忙躲进视野盲区,催促系统送我回去。
“那小姐,求求你的身体争气点儿,给我挺住啊!”
“唉,我乖孙儿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