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愿承认,但苏阙确实是最了解她的人。他知道怎样激怒她,如何用几句话就调动起她的情绪。
在法庭上,这个弱点格外致命。
白祈融看着一脸淡然的苏阙,对方饶有兴致地听着,满脸淡然,似乎白祈融并非在控诉他,而是再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做了那些事后,你凭什么能如此坦然?
愤怒,委屈,各种情绪汹涌而来,几乎将白祈融淹没。她立刻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要冷静,如果在这里表现出情绪不稳定,就满盘皆输了。
白祈融停顿了几秒,继续说:“很遗憾我对学术的期望只是一厢情愿,我辛苦种下的果实被他人拿走,而我因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
“是的,我签下了放弃专利的文件,因为我想向所有人开放使我的研究成果。如果一种科技能影响成千上万人,我有什么理由据为己有?我希望我的事业有更深远的影响,而不是仅仅为了金钱。”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也逐渐拔高。一旁的律师不得不用钢笔敲击几下台面,提醒当事人冷静,然而此刻的白祈融眼中只有怒意。
无尽的怒火与不甘化为利刃,她薄薄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神锐利死死盯着被告席。
哪怕能让眼前这个游刃有余的男人流一滴血也好。白祈融想:我不甘心,为什么他毫发无伤?凭什么他能全身而退?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成果,也是要撕开这些衣冠楚楚的学者们的伪装。我依然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白祈融的脸因激动而泛起红晕,湿漉漉的眼底却燃烧着一团火。她眼中的光是如此明亮,几乎灼伤了对面的苏阙。男人不得不垂下眼,不动声色地错开对视。
法官敲击了一下木锤,宣布道:“原告方陈述完毕。被告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阙勾了勾唇角,瞬间恢复冷静自持的表情。他抬手整了整西装笔挺的领口,从容地从被告席站起身,环视一圈法庭众人,最后才看向法官:
“首先,我要为这场闹剧道歉。”
听见这个开头,白祈融就不由握紧了拳头:这个男人又要开始他的演讲了。
苏阙最擅长将场面掌控到自己手中,无论当下局势对他有多不利,这个男人总有办法让资源向他倾斜,也许是一种恶毒的天赋。在接下来的发言中,苏阙一直都从容不迫,用一种家长谈起自家不听话小孩般的口吻,缓缓继续道:
“很抱歉,因为我们实验室内部规章的不严谨,引起如此大的骚动。”
“从我的角度,这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相信各位也有所耳闻,因为我与我的学妹在学术领域之外的一些小摩擦,导致她心生怨恨,继而污蔑我的学术成就。我的导师李教授也受到牵连,我深感惭愧。今天我站在被告席上并非为了自己,也是想澄清我的导师和实验室所受的诽谤与抹黑。”
“正如之前的庭辩阶段所述,原告白祈融只是一个初入该领域的研究生,也许在本科期间小有成就,发表过几篇期刊,但她的水平还远远不足以支撑独立研究。我的律师已展示过充分证据,白祈融在李教授的实验室一年半时间内,她并非独立研发硒墨导体材料。”
“谁是该项目的主导者,在我们所发表过的顶刊文章作者排序上就很明显。所有期刊文章上,我均是第一作者。原告白祈融小姐,她一直是第二作者,后期发表的文章上她甚至只是第三第四作。作者排序是毋庸置疑的证据,谁领导了硒墨导体研究,相信诸位心中早已有判断。”
“最后,也是我们站在法庭上的核心争论点,专利问题。我必须重述,专利申请过程一直是公开而透明的,白小姐主动放弃专利权,有签字的书面材料为证。我们以实验室名义申请硒墨专利,是为了保护参与该项目的所有研究人员。而白小姐却武断认为我抢夺了她的成果,恕我直言,这实在是不可理喻、非常幼稚的思维。”
说到这里,苏阙还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真的很受伤般垂下眼睛,露出落寞的表情。
“以上,是我全部的总结发言。”
在陈述说完的那一刻,苏阙终于将目光从法官席上移开,轻描淡写地扫过对面的白祈融,仿佛同情地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他的眼神是如此无奈,还带着一点宠溺。白祈融曾无数次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当她为了一个实验数据而抓狂时,当她想点奶茶却发现已经关门时,当她深夜在电脑前趴着睡着时,他都会这么看着她,然后包容地解决她的所有问题。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就像一个合格的年上恋人那样。
此时此刻,昔日最亲密的人站在两边对簿公堂,苏阙还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格外有侮辱意味。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别闹了,为什么要拿这样的小事去烦扰别人?
就是这挑衅的一瞥,彻底点燃了白祈融。让她一直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这几个月来背叛、决裂、打官司的委屈与怒火全部汹涌而出,她猛地站起来,提高声音质问:“你怎么敢这么说?你用不垄断研发专利为条件,要求我让出文章一作,你全都忘记了吗?整个硒墨研发期间你进过几次实验室?你知道硒墨分子链拆解参数吗?你明白那一行行数据的意义吗?”
“原告请坐下!”法官皱起眉头,重重敲了几下木锤。然而原告席上的女孩却丝毫没有收敛情绪,她瘦弱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一根紧绷着随时可能断掉的弦。
坐在观众位上的人们议论纷纷,似乎都对这个年轻女孩的爆发表示不理解。只有角落里的吴薇薇双手捂住嘴,心疼地看着白祈融孤独的背影,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小融……”吴薇薇低声喃喃,满脸是不解:这对曾经引人羡慕的情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仅苏学长冷漠得令人害怕,小融也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她仿佛能看见恨意在一点一点蚕食这个女孩,而作为白祈融唯一的朋友,吴薇薇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
就算辩方律师也在阻拦,苏阙却依然接下了白祈融的质问,张扬地笑着回敬道:“小白,你有证据吗?所谓的让出专利,换取一作,张冠李戴,这些事情你能拿得出任何证据吗?如果没有,那我只能遗憾地说,愤怒已经让你产生了脱离现实的幻想,因为我从未提起过这种交易。”
满嘴谎言!
白祈融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步走到被告席前。在苏阙含笑注视下,她扬起右手,即将落下——
“原告请住手!禁止出现任何伤害行为!”
眼看着场面即将失控,法官不得不叫立刻来安保人员,并当场宣布休庭。
带着怒火的巴掌还没落下,白祈融就被强行摁倒在冰冷的桌上。周围人群聚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这场闹剧。
一时间,无数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白祈融麻木地看着他们,保安的钳制让她不得不以变扭的姿势侧过头来,胸口被紧紧摁在台面上,压得白祈融几乎喘不过气来。
场面无比混乱,白祈融的大脑却格外清楚。她能看清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同门师兄妹的幸灾乐祸,隔壁系同学的八卦打探,吴薇薇捂嘴失声痛哭,李教授站在远处无奈叹息。
然而唯独距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依然沉默地坐在被告席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反应的雕像。苏阙低垂着头,额发挡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见紧抿的嘴唇和下巴锐利的线条。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白祈融瞪大眼睛试图看清楚,却失败了。
白祈融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她的发丝凌乱,眼睛通红而湿润,愤恨与委屈让她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而造成她如此模样的罪魁祸首却依然端坐着,仿佛事不关己般,姿态依然笔挺,肩膀微微收紧。
“白小姐,请您冷静。”安保人员依然用力压着白祈融的肩膀,以防这个柔弱的女孩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力气。他见过太多在法院上崩溃歇斯底里的人,人总会在绝望之际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
但是安保人员很快发现他想错了,别说剧烈挣扎了,手下控制住的女孩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被压在桌面上,侧脸苍白,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台面上。她睁大的双眼中失去了光彩,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被她无视了。
泪水无声地从眼中滑落,白祈融咬住下唇,拼命压抑住哽咽,低沉细碎的哭腔依然断断续续从唇齿间溢出。
为什么?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