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哪怕是夏日伊始，江城也已经是火伞高张的模样，油柏路被晒得发烫，狗都不乐意出门遛弯。谁家婶子往马路上泼一瓢水，没有几分钟连水痕都消失不见。羊蹄甲树亭亭如盖，偶有微风拂过，细碎的浮光便从树隙间闪耀着飘进去，在地面投上一地碎金。

    洛桐最受不得热，家里那台老式空调跑了没几天就罢了工，只能开着一台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晃悠了一晚上，伴着捎带着点闷热的晚饭，吹落了他盖在身上的那床薄床单。

    他被热醒的时候，连枕头都被他一脚踹了下床。

    难怪脖子那么难受。

    洛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揉着脖子关了电风扇，刷完牙洗完脸后，踢着还大两码的拖鞋，走到了客厅。客厅的桌子已经被掀翻，杯子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看得出来昨晚上战况非常激烈。

    洛桐看了两眼，打开冰箱挑了一条老冰棍叼在嘴里咬着吃，也没打算收拾，只在心里惋惜杯子——早知道杯子就挑塑料的好了，跟他俩的爱情多相配啊！

    他爸他妈昨晚上吵架吵到深夜，还好他聪明，提前锁紧了房门，没有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架卷进去。

    洛桐衣服也没换，啪嗒啪嗒地踢着拖鞋跑到了楼上，敲响了陈赤棠家的门。

    “陈哥，开门，我快热化了！”

    门很快就开了，门后是拿着锅铲，穿着小熊围裙的陈赤棠，笑吟吟地问他：“有没有那么夸张？”

    洛桐咬掉了最后一块冰棍，乐得眉眼弯弯：“你看，化没了。”

    “行了，进来吧，房间里空调开着呢，你再等等就有早餐吃了。”陈赤棠把人赶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拎着锅铲又进了厨房。

    陈赤棠的房间布局和他的差不多，但比他的整齐多了，没有乱扔的漫画书，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里头都是陈赤棠身上的味道，让人待着很有安全感。

    洛桐在他床上仰面躺下，面对空调，摊成咸鱼。

    “粉来喽！”

    不多时，陈赤棠便端了两盘鸡蛋炒米粉进来了，浓郁的香味占领了房间，米粉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嚯，双黄蛋，今天一定有好运发生！”洛桐乐滋滋地对陈赤棠说，“陈哥要不要和我一起买张彩票，说不定能中五百万大奖！然后你包养我，我俩一起搬出去住！好耶！”

    陈赤棠失笑，戳戳他脑袋：“想什么呢？吃你的粉吧。”

    洛桐也不恼，眼睛发亮：“想你呢！我说真的，陈哥发财了可不能忘记我，一定要带我一起走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包养你。”

    2.

    吃完炒粉，洛桐自动自觉地拿起碗碟去洗碗，陈赤棠就在一边过水，收纳。

    洗完最后一后一个碗，洛桐就好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从背后搭在了陈赤棠身上，远远看着就是一个大型挂件，任由陈赤棠把他带回房间。

    吃完早饭的这段时间，陈赤棠会坐着书桌前写作业，顺便帮洛桐订正错题，而洛桐则会絮絮叨叨地把天聊到外太空。

    或许是他爸妈吵的那一架启发了他什么，洛桐好半天没说话，一开口就是神神秘秘的，凑到陈赤棠耳边小声地问：“陈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陈赤棠眼里闪过一丝心虚，但洛桐不敢抬眼看他，并没有看见，他尽量自然地回答：“没有啊，怎么了？”

    “我有哦。”洛桐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天花板，不知道是想到了谁，脸颊还染上了点点绯红，连声音都软了下来：“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比我爸妈对我都好千万倍。”

    啪嗒，笔掉在了笔记本上。

    “谁这么好运啊？”陈赤棠翻了翻书，没有看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呀。”

    陈赤棠猛地回头，洛桐粲然一笑，笑到了他心里，风轻起，泛涟漪。

    “陈哥，我在跟你告白诶，你就这点反应吗？”洛桐拿床头的玩偶砸他，“好啦，跟你开玩笑的，愚人节快乐！”

    就好像飞到半空中的气球被扎了一个孔，陈赤棠的心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可是今天不是愚人节啊……”

    “今天是洛桐牌日历里面的愚人节，我们都过今天的！”洛桐据理力争，“既然我都告白了，你也要当我一天的男朋友！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告白失败！”

    鬼使神差的，陈赤棠答应了。

    “一日男友？你想去哪里约会？游乐场？”陈赤棠问。

    小时候的洛桐最想去游乐场了，可爹不疼娘不爱的，谁也不带他去，只能和陈赤棠一起，一到放假就叼着根老冰棍去游乐场门口的公园厮混一天。

    “那好，去游乐场！”洛桐从背后抱住了陈赤棠，“男朋友真好，啵一个吧！”

    当然，洛桐也就嘴上花花。

    俩人说走就走，结果到了门口才发现没带手机没带钱，身上连一个钢镚都没有，洛桐也不肯挪窝，兴冲冲地拉着他跑进了公园玩，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公园角落看小学生玩拍纸牌，因为一起玩会被小学生嫌弃太菜。

    玩了两轮之后两个人就没兴趣了，找了块阴凉的草坪躺下数小屁孩玩。

    小屁孩嬉嬉闹闹地满公园乱跑，打断了他好几次。

    陈赤棠随手一指，指着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那一堆小孩子：“数那儿，那儿好数。”

    “……15，16，17，18……那么多人在那儿干嘛呢？走，过去看看。”洛桐数得没了耐心，拉起陈赤棠过去看情况，试图找到点新的乐子。

    随便找了个小孩问了一会儿，俩人才知道他们在撕草玩，两个人抓一根草，分别从两头往中间撕，如果能够完全撕开，那么就说明下辈子还能见面。

    小学生极力推荐，还递了一根最好看的草梗给他们，递完就跑了。

    俩人面面相觑。

    “你信吗？”

    “不信。”

    无聊的小把戏。

    俩人坐到了小孩子的中间，一人揪起草梗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往中间撕。

    草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H。

    洛桐不服输，又揪了根草：“我不服，再来！三局两胜！”

    失败。

    洛桐：“五局三胜！”

    失败。

    洛桐：“七局四胜！”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终于到第十九根的时候，草梗被顺利地分成了两半，短短的一段草梗，像牵起了下辈子的红线。

    3.

    洛桐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一起牵着草梗合照。

    没人会相信普普通通的草梗能够延续这辈子的缘分，但下辈子我们一定会再见。

    说是一日男友，他俩更像是特地选了一天假日在外头疯玩，在常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拍下了合照，牵着手的，搂着肩的，然后再一起去照相馆洗照片。

    照相馆的空调开得很足，拯救了一条即将晒干的咸鱼。

    “今天这么开心？”陈赤棠偏头看他。

    “开心呀！我告白成功了诶！”洛桐嘿嘿一笑，“哪怕明天分手了，我也是谈过恋爱的人啦！”

    陈赤棠牵住了他的手：“不分手。”

    洛桐胡乱点头：“对对对不分手，今天不能说晦气话。”

    一看就知道没听进去。

    照片洗出来了，厚厚的一叠，被他藏了起来，一张也不给他看。

    俩人从照相馆出来，因为没钱打车，只能一路晃荡回家。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两个人都不着急回家，绕着环城路走了好久。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彼此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洛桐踮踮脚，指着影子对陈赤棠惊呼：“陈哥，男朋友，你看我们在接吻诶！”

    陈赤棠假装开玩笑道：“你想亲也可以亲，我是你男朋友啊。”

    “这么大方啊哥，牺牲这么大？”洛桐笑弯了腰，还是踮脚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狡黠一笑，“陈哥，初吻可是要留给喜欢的人的。”

    滴答滴答，零点到了。

    洛桐看看手表，愣了愣，随即又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陈赤棠，我们分手啦！”

    4.

    陈赤棠后悔了很久，那天晚上没有伸手抱住他告诉他，他喜欢他。如果他知道第二天醒来之后就再也找不到洛桐的话，他绝对不会给他偷偷逃跑的机会。

    亲了就跑，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第二天醒来，洛桐并没有像往常一般踢着拖鞋跑上楼蹭吃蹭喝，等他意识到不对劲下楼找人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有洛桐家的钥匙，好像洛桐怕他留恋不舍，里面能带走的东西全部都搬走了，连件衣服都没有留下。

    陈赤棠在洛桐房间里坐了很久，只在床板上看见了洛桐留给他的一封信，信里是短短的一句话：我走了，勿念。

    他和他就像同级的磁铁，哪怕再用力向对方伸出手，指尖之间也仍然隔着宇宙万物。

    那样无力，那也痛苦。

    那封信和偶然捡来的洛桐的病例单被他放在枕头底下，成了他治疗失眠的救命良药。

    一年一年过去，陈赤棠一直没搬家，他怕洛桐回来找不见他，会着急。

    朋友劝他放下劝了一年又一年，每次都摇摇头离去。每次朋友再来找他，他都直言不讳告诉他：“如果你是劝我放下的，那你可以走了。”

    “这次不是劝你放下的，你个硬骨头我啃不动了。”朋友拍拍他肩膀，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东西还是给你保管吧，我不帮你们保管了。”

    陈赤棠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照片，里面两个少年并肩而立，笑得灿烂。

    半晌，陈赤棠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还好吗？”

    朋友：“搬家之后半个月不到，走了，他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他应该挺想你去看看他，他最怕孤单了。”

    生命的时钟还是没能跑赢这场比赛，少年的身影也永远消失在那片树林里。

    照片上的少年笑的恣意昂扬，隐约中，他像往日一般猛然凑近，却只在他耳边留下一句：“我喜欢你——骗你的，愚人节快乐！”

    夏天结束了。

    我也喜欢你，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