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冬,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还要更冷些,往年要在深冬才降临的大雪,竟在初冬时分便偷偷出现,厚厚地把这个边陲小镇埋了起来。
平日里热闹的街上只余下游人两三,整条街空荡荡的,清冷得可以,只有街边的酒肆因为宗门招生,兴旺得一如往常。
邬林身上还沾着山野间的湿气,惯性一般走到了醉林轩外,脚步顿了顿,苦笑一声正要离开,却听见里头说书人念出几个熟悉的名字来,终究还是进了去,点了壶烈酒,躲在角落一杯一杯斟满,辛辣的滋味儿把泪都逼出来几点。
酒肆里永远都不缺少年侠客快意江湖的故事,说书人说了大半辈子,人聚人散,总有人喜欢,总有人买账。
他最拿手的,便是那十年前三界混战那一出,台下熟客已经听了无数遍,只在一旁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茶,说书人也不在意,无论有没有人在听,他也一样说得认真。
邬林又给自己斟满了酒,苦酒入喉,茶褐的眼眸便浮现出了三分醉意,望着窗外飘扬的大雪出了神。
当啷一阵脆响,又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抬起头,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直到对方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才意识到自己多少有点醉了。
来人是个剑修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身上背的却是不符合她样貌的一把重剑,带着一队修士,身上还挂着宗门选拔用的新月铃,应当是今年宗门的准新生。
“道友好呀,我们找不到位置了,不知可否愿意让我们一起拼个桌?”女子双手合十,脸上带着微微抱歉的笑,让人不忍心拒绝。
邬林笑了,当即便让店小二过来加了几个凳子,让他们一行人坐下。
闲聊中得知他们都是从五湖四海而来,因为各种原因相聚在一起的,都打算赶去新一轮的宗门选拔,争当像当年一人平定三界混战的邬林一样的英雄。
“英雄吗?……”听到英雄俩字的时候,邬林却笑了,抬起头把最后一杯烈酒喝了个干净,“你们当真这么想?”
“生离死别可都是很痛苦的……”
为首的剑修小姑娘双目明亮:“我们都不怕!为天下为苍生,这些算不得什么!总要有人去做的,那我们为何不能?”
邬林勾着唇角,没再说什么,只叫小二上了一壶酒和一盒桂花糕,付了钱,只拎了一壶酒,便潇洒离去。
几个半大少年连忙叫住了她:“道友留步,你的东西还没拿!”
邬林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敬道义,请你们了,他们几个不吃又不能死。这家店的桂花糕挺好吃的,你们多吃点,将来做个好修士。”
雪又下大了。
2.
雪又下大了。
这是今年下的第一场大雪,往年的这个时候,邬林总要陪着自己的师父去一趟后山,那里住着他的挚友,他的师兄。
俞青檀每到这个时候总要背着两把重剑,一步一步登上陡峭的崖,带一壶烈酒,坐在雪地里与师伯共饮,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再靠着白藏的墓碑沉沉睡去,以雪为被,以地为床。
邬林对这位师伯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师父与他感情甚好,莫逆之交。
她曾问过师父,为何他用的是双剑,但却只肯教她单剑——俞青檀也只是浅笑着揉揉她的发顶,说道:“这另一把剑,承载的是故人的灵魂,你尚且年幼,还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无需追求这个。”
后来她才知道,师父用的另一把剑,便是师伯的本命剑。高山流水一拍即合,是师父师伯的初遇,双剑合璧更是天下无敌,只可惜……
这一年的大雪,俞青檀却没再让她跟来,只让她下山采买东西,等她买完东西回去,便再不见他的身影,只留了一封信给她。
信纸还留有淡淡余温,上面什么都没说,只让她莫要荒废了功课,告诉她她出师了,该自己出去闯荡一番了。
等她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修,便是他们重逢时。
她向往江湖已久,只是往常俞青檀总说她性子急,功力不够,出去容易挨欺负,便拘着她没日没夜地习武练剑。今儿个突然给她一个惊喜,明明是向往已久的生活,她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起来。
但她并没有多疑,便乖乖听话收拾东西下山去了,为了她,为了天下苍生,甚至为了见师父,这个天下第一她当定了。
她自知天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虽然有自信能成为天下第一,但也没有贸贸然就去跟人比,更何况这比武大会向来排斥没有宗门的修士,若是骄傲自满,定会输得很惨。
所以她下山第一件事便是寻个宗门,做个挂名弟子。
只是不太好运,刚一下山便被一个碎嘴子器修给盯上了。因为宗门招生这几天修士格外地多,许多器修丹修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去做点小买卖狠狠捞上一笔,运气好的话还能攒下一笔钱去交束脩,毕竟那对于穷修士来说也不是一笔小的开销。
很明显,形单影只且看起来年纪尚小的邬林就成了梁问蝶的推销对象。
梁问蝶是个合格的推销员,哪怕邬林已经无视了他两个时辰,他也还能跟上去再说上一盏茶。
邬林终于烦不胜烦,跟他说:“买了,你闭嘴。”
梁问蝶喜不自胜,连连点头,作了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把货物双手奉上,还送了一个芥子袋。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邬林继续闷头赶路。
过没一盏茶功夫,梁问蝶又追了上来:“道友可是去宗门招生大会?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咱一道去?”
邬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策马逃了。
等梁问蝶追上去的时候,邬林和其他几个修士却被土匪逼到一起围了个密不透风,看起来那叫一个凄惨。
梁问蝶当即大吼一声:“道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于是狂奔下坡,一时不察,滚落在地,给邬林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
梁问蝶:“咳咳哈哈哈,我再祝你生辰快乐哈哈……哈……”
3.
邬林一人打跑了所有土匪,全身而退;梁问蝶一人差点没把自己打死,引火烧身。若不是邬林及时给他泼了冷水,怕是连里衣里裤都留不下来。
东西都被那火给烧了,没了衣服,没了银两,也没了包裹,梁问蝶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
邬林轻叹一声,在芥子袋里翻出一套她师父的衣服,丢到他头上。虽然不甚合穿,但好歹有衣蔽体,感动得他一塌糊涂,哭着喊着要给邬林做狗。
另一个被邬林救起的修士:“别人不都做牛做马报答吗?你怎地做起狗来了?”
梁问蝶:“这年头谁做牛马啊?不都流行做女人的狗吗?”
既然都聚在一起了,为了避免再遇到土匪流氓,几个修士决定结队,便互相自我介绍起来。
刚刚提出疑问的脆皮修士是个丹修,师承最有名的商家,名为商是。为了表示友好,特地给大家都分发了点自己炼制的丹药,多是清神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丹药,连商是自己也忘了是何作用,但只要别用在自己身上就行了,都是对敌用,效果怎样没差。
另一个小姑娘是乐修,名为岑新月,据她本人说,她的功力其实是非常强大的,只是刚刚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掏家伙事儿。
剩下最后那个兽修赵符生却很是不屑:“你们乐修柔柔弱弱的,能有什么杀伤力?”
江湖上凡是兽类都无一不代表着强大,试图驯兽被兽反杀吃掉的修士比比皆是,能成为兽修的都是强大的代表,看不起乐修可太正常了,毕竟乐修乐器被除就如同鸟没了翅膀,鱼没了尾巴,梁问蝶没了嘴巴,敌人没有了妈。
岑新月压抑住一唢呐锤死他的冲动,笑着说:“对对对,我们比不过脑子里只有肌肉和干草的。”
“你!……”
“好了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梁问蝶主持大局,“缘分一道桥,相约在这聊,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更何况我们五人还挺巧,剑修丹修兽修乐修器修齐聚一堂乐融融,这拧成一股绳那还得了?……”
等梁问蝶讲了半个时辰后,商是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速速报上名来!”
梁问蝶嘻嘻一笑:“在下梁问蝶,叫我蝶就好,不必客气。”
然后喜提大家爱的物理教育。
最后出声的是邬林,她原是不打算组队的,奈何大家都力邀她留下,那便留下了。
果不其然,结伴走了没多久,便又遇到了一窝土匪,比方才人数更多,更是嚣张,说干就干。
五人背靠背,做出防御姿势。
有人一剑平定破万法,有人舌战群匪费口舌,有人天女散花飞丹药,有人数万小强来抬棺,最后一曲唢呐响彻天,送走所有人。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五人面面相觑,皆沉默了起来,好半晌,商是才小声地尬笑两声:“咱配合得还挺默契的哈……”
岑新月幽幽地说:“默契得好像在做副业一样……”
梁问蝶:“害,不都是送人上路嘛,没差。”
“你是苗疆人?”邬林没管他们,转身问正在回收旧小强,烂小强的赵符生。
赵符生:“只是放它们比较方便,繁殖多,长得吓人,成本还低,你喜欢可以送你几只。”
邬林:“送梁问蝶吧,他应该喜欢。”
五人最后都没通过宗门的考核,理由是没有正经修士的样子,没人愿意收。
谁能想到那几堆冤种土匪是宗门长老假扮的呢?被他们几个吓得够呛,说什么也不愿意把他们收入门中。
其他几个不服了:“那凭什么邬林不行?”
明明她是所有人里面唯一的正常人了。
宗门长老听了更是皱眉:“那拿剑的女娃娃剑法太过邪门了,不宜修行,容易走火入魔,请回吧。”
邬林听了却没什么反应,点点头,转身走了。
岑新月追上去问她:“那糟老头子这么说你别生气,那是他们眼光不好!”
“为何要生气?”邬林不解,“招式狠辣又如何,能杀敌制胜不就行了?”
邬林转身往山里走去,还带了一队小伙伴。但不是打道回府,而是自立门派。
每年总会有心比天高的修士试图自立门派,但失败的比比皆是,没几个能成功,所以那些个大宗门也一样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门派的位置就在三界交界口,这个地方鱼龙混杂,灵气稀薄,不利于修炼,又是一个三不管地界,大宗门瞧不上这地儿,倒给他们捡了个漏。
问道叩心,他们门派便取名问心宗。
因为是灰色地界,大事小事总是不断,他们也不愁没业务,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不出三年,便成了崭露头角的新新门派,多少宗门想把他们吸纳了,也没见成功一个。
4.
“又有修士失踪了?”邬林刚回到宗门,便又听闻了噩耗,“尸体有见到吗?”
“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失踪三月有余,魂灯半灭,谁也不知道他们活没活着。”岑新月摸摸下巴,眉头皱了起来,“而且这已经是这半年来失踪的第一千个修士了……”
“那几个大宗门也不急?”商是问,大宗门仗着背景硬,抢过不少属于他们的业务,他对那几个他们没什么好感,“他们不是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吗?”
“切,又没失踪到他们头上,怎么可能管这档子一看就摊不着好处还容易惹一身骚得罪人的事儿?”梁问蝶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一边,转头问邬林,“老大,这次从哪里查起?”
邬林抿着嘴,她还在思考,没有言语。
这时候,赵符生也回来了,带着他的先遣兵小强大军:“查到了,那几批修士最后消失的地点是西城岑家。”
岑家?
大家下意识地看过去岑新月的身上,毕竟她可是西城岑家唯一的大小姐。
梁问蝶率先开口:“新月,你……”
“不是她。”赵符生说道,“不可能是她。”
梁问蝶嘲弄开口:“是吗?我昨儿去调查的时候,可是听说了岑家一半人口无故失踪,岑家却没有一点动静的事情。赵符生,你莫要感情用事了。”
“岑家在调查。”岑新月终于开口,“这事儿涉及我岑家辛秘,不便对外宣传,不管你们信不信,此事与我西城岑家无关。”
他们到底还是小宗门,能收集到的信息实在太少,盘来盘去也猜不透失踪修士纠结能去了哪里,是否活着——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邬林:“别吵,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你们把收集到的信息再说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
……
是夜,岑新月敲响了邬林的门,彼时的邬林还在整理收集来的资料,并没有入睡。
“邬林,你怀疑我吗?”岑新月语气哀愁,“我并非故意隐瞒……”
“没怀疑你,别放在心上。”
岑新月点点头,却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瞳孔一缩,脸上挂起一抹奇怪的笑容,像被操控着一般,拉过邬林的手做小女儿般姿态撒娇,“那太好了,邬林,我发誓我绝不会背叛你。”
手指在掌心勾了勾。
有,内,鬼。
邬林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梁问蝶就那死出,别理他,我会调查清楚的。”
“嗯。”岑新月突然抱住了邬林,又匆匆忙忙地放开了,俩人闲聊几句,便匆匆离去。
过没多久,梁问蝶也来了。
“老大,有吃的没?”梁问蝶嘻嘻哈哈地坐在一旁空的桌案上,手指轻点桌面白纸,一笔一划地写了什么。
有,内,鬼。
邬林脸上不显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扔了几包桂花糕给他,“吃你的去,别打扰我。”
“爱死你了,老大我帮你磨墨。”
“不用,你出去别打扰我就行。”
“这是你对狗好,狗应该做的!”
“滚。”
“好嘞!”
梁问蝶挨了一顿骂,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隐藏在屏风后面的两人终于敢走出来。
“你们怎么看?”邬林头也不抬,问道。
商是:“都可疑,先盯着吧。”
赵符生:“同意。”
商是:“两个人身上都有魔族气息,但是不厚重,可能是吃了丹药隐藏,也有可能只是跟魔修接触过。”
赵符生:“同意。”
商是:“我觉得得先从岑新月身上入手,岑家异常太大,先查她比较好查。”
赵符生:“同意。”
商是转头:“你除了同意还会说点什么吗?”
赵符生挠挠头:“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要死我不和你争,你知道的,我们兽修脑子里只有干草和肌肉……”
顺着岑新月这条线果然好查,很快就查到了岑家主,也就是岑新月娘亲,和那些个失踪修士吃了顿饭,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身影了。
而岑新月自那天晚上离开,从此也是下落不明。
再次见面的时候,岑新月已经成为了一名魔修,站在魔尊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眉宇间已经不见往日半点情谊。
魔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开口却是点了岑新月的名:“去会会你的老朋友吧。”
岑新月眼睛里涌现出好战的兴奋,迫不及待地应了声是,提起唢呐就冲了上去。
一时间魔音贯耳,险些把他们所有人都送走,好在她并不恋战,只对邬林发动了几次无伤大雅的攻击后便走了。
商是揉揉身上不适的地方,轻咳几声,脸上血色尽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眼底精明一闪而过,忽地笑起来。
梁问蝶揉了揉耳朵,撇撇嘴:“还笑,都快被人丧葬一条龙了。”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商是乐道,“扶我一把。”
梁问蝶过去一把把人拉起,商是却一个站不稳,跌到了他怀里,顺手就把留声器沾到了他身上,“哎呦,疼死我了,存心让我散架的吗?”
梁问蝶恶狠狠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乐极生悲。”
“去你的,要悲也是你悲。”
于是梁问蝶把他背了起来,商是又惊恐地喊叫起来。
梁问蝶:“安静,你想把魔修都吸引过来指望我这个半桶水给你收拾吗?”
商是含泪闭嘴,在梁问蝶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勾了勾。
5.
失踪修士很快就找到了,都在魔窟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只余三百修士没来得及被下手,被赵符生放跑了,但坏消息是,剩下的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具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活死人傀儡了。
这是赵符生的小强大军告诉他们的。
赵符生没再能赶回来。
邬林察觉到不对,形单影只赶到魔窟的时候,赵符生已经被他召唤出来的妖兽啃食得差不多了,内脏,鲜血流了一地,但他还活着。
他不能动了,他的悲鸣愈发地小声,但他还活着。
这就是活死人傀儡的锻造方式之一。
兽修强大的精神力让他始终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昔日的伙伴妖兽失了智地冲上来撕碎他的肉,清醒地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清醒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理智的丧失——可他仍旧选择了用最后的能力操控了不起眼的小强把消息送了出去。
邬林握紧了本命剑,只觉胸腔血气翻涌,提剑便战,在魔尊游刃有余的一招一式下节节败退,甚至一剑撑地,衣襟上别了点点红梅。
赵符生的头拼命往她这边歪着,眼睛瞪大得吓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便逐渐没了气息。
他的话到达邬林耳边的时候,只能依稀分辨出“你可以”几个字。
赵符生是愚蠢的,他本可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把所见所闻上报,再一起杀回来,这样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可道义道义,他只是做了他本应该做的事情,他不后悔。
邬林脸上划过一滴水痕,温温热热的,不知是雨或者泪。
魔尊并没有对她下死手,只轻笑一声,蹲下来轻蔑地拍拍她的脸:“剑招不是这么用的,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你现在还不够格。”
“等你成为天下第一剑修再来吧。”
邬林心有不甘,仍想再战,但魔尊已经消失了。而岑新月担忧地望了她一眼,也跟着离去。
邬林定定地看着她消失,猛然想起来了什么,连忙回了宗门,在自己的厢房内翻找起来。
她记得岑新月以前教过一部分她们岑家自创的暗语,经过改良,几乎可以隐藏在每一个角角落落而不被怀疑,但知晓暗语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为了避免有可能的事情发生,他们几个人都学过一点暗语,只是当时大家并未太认真。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岑新月那个突然的拥抱,像是想告诉她什么,只是她理解错误,只以为是告别……
找到了!
邬林终于在书堆里头找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是岑新月的新月铃里面的铃铛,小小一粒,还没有指甲盖大小,被她强拆了去,果然露出来一份长长的对照表。
邬林在宗门转了一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宗门有内鬼。”
“入魔小心。”
“我会卧底别担心。”
“娘亲被抓,我不独活。”
……
最后一句是在岑新月房间内找到的,应当是她偷偷回来过,写得匆忙而潦草,没有隐藏起来,是猩红的字——“被逼入魔,我失控,请杀了我。”
同时在岑新月房间内找到的,还有一个名为俞青檀的人的生平事例。
俞青檀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上一代的天才剑客,以自创剑法闻名,少年侠客热血难凉,很轻易地就进了天下第一的问天宗,与他师兄一并称为双子侠客。
双子侠客并不是说他俩是亲兄弟,但恰恰说明了他们默契远胜于亲兄弟。俩人常常结伴杀魔,除魔卫道,锄强扶弱。
这前半部分跟世间流传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后面……只能说是殊途同归了。
世间流传最广的便是他师兄为魔族卧底,被问天宗长老发觉,趁其还未成长完全,将其斩杀。同年,俞青檀一人杀尽问天宗,血洗满门无辜,甚至不惜入魔,成为了如今最强的魔尊。
但这卷轴上却是写着问天宗的魔族卧底长老借计杀害其师兄,引导俞青檀情绪失控,一人杀回问天宗,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以经脉全断换了问天宗的覆灭。
心灰意冷抱剑等死的时候,是魔族“救”了他,自此入魔,不出一年横扫千军成了如今闻风丧胆的魔尊。
后面还附上了一张魔尊师兄的画像,那双眼睛竟与她有六七分相似……难道这就是被魔尊放过了的缘由吗?
6.
或许是见炼制傀儡的事件暴露,加上妖王被虐杀致死,三界混战一触即发。
这场战争不知道打了多久,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入目皆是惊心的猩红一片,天上翻涌着血气,河流冲刷不掉血腥,连脚下的土地都吸饱了血,润润地被踩下一个又一个血脚印。
邬林手持的本命剑几乎要变成废铁一把,被密不透风的招式压制着打,没有一点点喘息的机会,没有一点点反抗的机会。
一招一式都太过熟悉了,每每出招都能预判她的动作,习惯,强压她一头,让她不由得越打越烦躁。
剑招越发刁钻狠辣,魔尊却越是打得尽兴,勾着嘴角,始终都是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
这就是剑道天才吗?
不,她从未见过有人在剑术的造诣上能超过她师父的,既然她是她师父带出来的徒弟,那么就不能输!
如果是师父,他会怎么做呢?
或许是看出她的分心,对面的魔尊不高兴了,把她的剑挑飞,狠狠嵌入在血泥之中,拉下来始终戴着的面具,怒极反笑,强迫着她跟自己对视:“是在想我吗?邬林。”
“为师有没有教过你,对战的时候不能分心?”
“师……父……”邬林瞪大了双眼,突然看见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心情复杂,心里一直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信仰突然破碎,道心都不稳起来,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危险!
商是也不再管体内的毒叫嚣着炸裂开的痛苦,坚定地拉开了俩人的距离,挡在了邬林面前:“邬林!活下去!”
他这样喊着,却是往俞青檀身边跑去,企图自爆,一命换一命。
在他身边的梁问蝶却动了,眼底魔光显现,狠狠拉着他的手,狞笑着一手捅进他的丹田,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笑得开心,语气残忍:“怎么?给你下的毒还不够痛苦是吗?商是,我也不想这样的。”
商是倒在了他的怀里,缓缓瘫软跪下,没了生息,死都不瞑目。
“商是!”邬林眼圈都红了,凄厉地喊着商是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应答,脸上血迹未干,更显得她脆弱起来。
“梁问蝶,你还有没有心?!”
梁问蝶嗤笑一声:“我向来不信真心,主人还未认识我吗?”
俞青檀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崩溃的邬林走去,双剑出鞘,寒芒点点。
“邬林,清神丹!别忘了为何出发!”岑新月终于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明明双目失明,却坚定地向着俞青檀的方向攻击而去。
邬林却是将身上留着的最后一颗清神丹丢进了梁问蝶的嘴里。
梁问蝶神情痛苦起来,几息之间终于彻底清醒,泪流满面,无颜再面对昔日好友。
他第一反应是跟着配合岑新月,坚定地,毫不后悔地,一边燃烧自己自爆丹田一边牵制着俞青檀,只匆匆留下一句“替我们活下去”,世上便再无梁问蝶。
俞青檀拉来商是的尸体与之相挡,猝不及防被岑新月伤了左手,笑了出来:“我果然还是小看了你们岑家人的狠辣,居然每日服用清神丹强制压制魔力也要保持清醒吗?可惜了……”
剑起剑落,岑新月刚掏出唢呐,双手却被齐齐斩断,温热的血撒了一地。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阵法成,岑新月被活祭了,几息之间便也没了性命,灰飞烟灭,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邬林只抢到了一只新月铃,一只没有铃铛的新月铃。
“你可以……”
“活下去……”
“替我们活下去……”
“别忘了为何出发……”
邬林睁开眼,倚着剑站了起来。
俞青檀正要夸她,邬林抬手,剑指他的咽喉,抬眼望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声音和嘶哑着,语气却不容反驳。
“师父,为何要这么做?”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为何会变得如此陌生?
“你果然和他不同,他可不会问我这些话。”俞青檀笑得很开心:“为何?那他们又为何这么做?何为道?何为义?他们自己分得清楚吗?若是世上真有这东西,你师伯就不会白白冤死在他们手里。邬林我问你,弑师,也是你口中所谓的道义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白藏一人应敌千万魔兵,从魔窟救回问天宗弟子千余人,却被长老反手关在城外,任由魔兵把他吞噬,最后还要污蔑他是魔族卧底……这就是所谓的道义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白雪茫茫,刺骨寒风,他连白藏的体温都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藏就这么死在他怀里。
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笑着应他的话,喊他阿青了。
他纵然有错,那白藏又做错了什么?
“师伯没有错,天下苍生也没有错。”
面对着徒弟带着杀意的剑招,俞青檀很满意,笑着迎上去,脸上是迸溅上去的鲜血,却仍旧是笑着的:“你很有为师当年的风范,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终于练出了属于自己的招式,终于成为了世间第一剑修,终于与师父重逢。
但记忆深处里那个会温柔抚摸她发顶教她入道问心的师父却早已不在……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雪又飘飘扬扬地下了起来,薄雪飞舞盘旋,把世间染成素白一片,落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头,亲吻着他脸上尚还温柔的泪与血,融在一块儿,一并落入心口。
两把旧剑的剑穗在风中紧紧缠绕着。
俞青檀没有怪她。
他抬起头,伸手接住了雪,看着它融化在手心:“师兄,你来接我了吗?”
7.
邬林一个人亲手埋葬了她的朋友,埋葬了她的师父。
从今往后,再无邬林。
似相逢,死才相逢。
8.
空的酒瓶当啷一下落在地上,邬林伏在大家的墓前沉沉睡去,以雪为被,以地为床。
雪又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