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跳一支舞吧,我还没和你跳过舞呢。”
这是林炎序在他死气沉沉的余生里,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话。
1.
二十三岁的最后一天,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林炎序已经拿到了他心仪的offer,比起同龄人毕业即失业的状态,作为这一届里最优秀的舞者,林炎序前途无量。
从小到大他没有过一丝懈怠,促就了如今的他。
他热爱跳舞更甚于热爱自己的生命。
然而失控的大货车与代表二十四岁的零点同时到来,尽管得到及时救助侥幸抢回一条命,却也因为车祸,林炎序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舞台。
林炎序几乎失控癫狂地拼命捶打自己的腿,却得不到一点,哪怕一丝丝的感觉。他积极治疗,辗转了全国各地,花光了所有积蓄,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治疗,都得不到那个想要的结果。
连医生都不忍心告诉他,他这辈子再次站起来的机会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也就是说,他往后余生只能与轮椅相伴。
上天好像同他开了一个很过分的玩笑,前一刻还是风光无限,再一步却是地狱深渊。
甚至连这次事故唯一的凶手,那个醉驾的货车司机,也殒命在这次无情的车祸里,让他连个报仇的目标都没有。
他是这场车祸里唯一的遗物。
林炎序挣扎了,也努力了,他累了。
决定自杀的那一天,天气预报提醒他说未来三天都是多云转大雨,近期可能会出现强对流恶劣天气,出门记得带伞,一路平安。
一如他的灰暗人生。
他把遗书和手机都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低声对这个布置得很温馨的小家说了句“再见”,便微笑着推着轮椅出了门,什么也没带。
微风和煦,吹起来倒是不难受,海边没什么人,连鸟都见不着几只,他闭目发呆,推算着什么时候会下雨。
云卷云舒,翻涌出波澜壮阔的一片海,一面在天上,一面在身前,海浪声声,把咸湿的海风喷洒在他脸上,好像妈妈就陪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大海很美吧?”
耳边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声音的主人静静坐到了他的身边。
不知怎地,林炎序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嗯。”
“眼泪和海水都是咸的,心情不好的话就看看海吧。”他轻轻地笑,“大海会无限地吞掉你那些咸咸苦苦的坏情绪。”
“你心情不好吗?”
“本来是。”
“那现在呢?”
“认识你很高兴。”
阳光终于露了头,像一层金纱帐一般从天而降泄于海面上,把海面变成了金光闪闪的浩瀚银河,九天之上的星群皆醉入凡间。
“看来今天不会下雨了。”林炎序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2.
也许是缘分,林炎序虽然没有同他交换联系方式,但每次去海边,总能碰上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吹风看海。
他远远看见了他,便喊:“宋栖谷!”
宋栖谷便会转头望向他,失了焦距的双目虽然无神,却也因欣喜而明亮。
林炎序还是认识了他一段时间才知道,宋栖谷是个瞎子。
他并非天生便瞎,而是十八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再醒来便目不可视,只能勉强看见微弱的光和模糊的人影。
林炎序为他心疼,他没了双腿已经如此不方便,那没了那么重要的视力,那生活岂不是更糟糕?但宋栖谷却告诉他,哪怕没有视力,他也能闻到花香,听到鸟的歌唱,抚摸过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然后啊,他的手便能触摸到他的脸颊,替他拭去眼角那一滴泪。
宋栖谷的手掌心是暖暖的。
他捧着林炎序的脸,凑得很近,失神的双眼努力想要聚集到他脸上,似乎下一秒他的眼睫毛就要扫过他的脸颊。
“怎么了?”林炎序的手轻轻放在他手背上,不明所以地问他。
宋栖谷只淡淡笑了笑,脸上带着不可忽略的遗憾:“只是可惜我见不着你。”
林炎序嘴上笑他:“说什么傻话。”
心里却难免为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怦然心动。
他们俩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似乎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海边成了他们常去的地方,走过长长的路,望向海的尽头。
林炎序问他:“海的尽头在哪里?”
宋栖谷便扭头“看”他:“在我们分开的地方。”
海占据了这个小小星球的绝大部分,它们手牵着手,浪搭着浪,彼此交融,彼此守护,它们永远不会有尽头。
林炎序的泪又落下了:“是吗?那太好了。”
3.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生活向来不公平。
或许是心病难医,林炎序病倒了。眼见着他一天天消瘦,急得宋栖谷换着花样给他做饭煲汤,却还是养不回来。
无非是吃了吐,吐了吃,饭菜只简单入了口,便被呕了出去,严重的时候,点点滴滴的红梅花也会盛开在地,只是宋栖谷看不着,也从来不知道。
林炎序的脸上愈发苍白了,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
日子一天天地过,他也一天天地消沉。
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雨势不大,云海阴沉沉地翻涌着,吞噬着微光,吞食了最后一丝温暖。
林炎序说:“我想去看看海。”
哪怕清楚他心中在想什么,宋栖谷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撑着伞把他带去了海边,他什么也看不见,不清楚林炎序脸上作何表情,只能紧紧牵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望着伞外雨丝不断,林炎序兀自忧愁,宋栖谷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我们再跳一支舞吧,我还没和你跳过舞呢。”
现在吗?在哪里?为什么?
林炎序心底震惊不止,却怎么也没把一个个问题问出口,甚至最重要的——
他们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怎么跳?
——他也没能问出口。
这个邀请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强了,他根本说不出半点拒绝的话来。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答道。
宋栖谷丢掉雨伞,任由雨丝飞舞,钻进他们的发丝,亲吻他们的脸庞,再顺着心口缓缓流下。
他牵着林炎序,把人搂进怀里,有力地把人稳稳托着,踩着柔软潮湿的细沙,在海滩上跳起舞来。
这是林炎序跳过的最差劲的舞蹈。
宋栖谷不会数拍子,三两下就把鞋子都跳没了影,尖锐的沙砾磨在他的脚心,出血了也没在意。
这也是林炎序跳过的最疯狂,最让他心动的舞蹈。
他们的心脏互相依靠在一起,心跳声如锣鼓,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分不清楚哪一声是谁的心脏在跳。
但是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雨势越来越大了,连他们的头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这样一点都不帅了,大家都是一个落汤鸡的狼狈模样。
海滩上没有别人,只有互相依偎的他们彼此。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不合适的氛围,但是都不重要。林炎序难得地笑了,勾着他的脖子,凑上去接了一个并不怎么完美的吻。
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是什么都说了,他们之间已经无需多言,一个动作便可知晓对方心中的意思。
4.
那次疯狂的雨中跳舞后,两个人都生了一场大病,但没过多久就好起来了。
林炎序也不再执着,尽管仍然吃不进去多少东西,但也勉强是养回来了一点肉,抱起来没那么硌手了。
宋栖谷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有人条件适合,他有机会做手术,可以重回光明,可以看山望海,看尽繁华。
最重要的,他终于可以看看他的心上人了。
林炎序反应比他想象中还要平静,像早就知晓一般,只装作苦恼的样子,笑道:“万一我长得很丑怎么办?”
宋栖谷埋头在他颈窝:“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如果……”
“没有如果。”宋栖谷抱他抱得更紧了,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我爱的从来不是附加条件,而是你。”
林炎序笑了,眨眨眼睛,晶莹泪花却又溢出来,缓缓流下。
“宋栖谷。”他一字一句,像发誓一般,把话语刻在自己的心脏里,“我爱你。”
情话未免太过发腻,可今天却怎么也说不够,一直到宋栖谷去住院部准备几天后的手术的时候,他还想要抱抱他,跟他说上一句说了千百遍的“我爱你”。
宋栖谷摸摸他柔软的发丝,笑着说:“很快就过去了,等我回来找你,我一定能第一眼认出你。”
“一定。”林炎序就这么笑着把他送进了手术室,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捐献者就住在宋栖谷的隔壁病房,可他身体太差,甚至没撑过新年便走了,外头市区的鞭炮声闷闷地从远处传来,与隔壁病房尖锐的警报声重合,宋栖谷只觉唏嘘,默默地为这位素未谋面不知道姓名的捐献者默哀。
宋栖谷出院的那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一如他和林炎序见面的那一天,手机的天气预报似乎故障了,一路都在反复提醒“一路平安”。
他提前了一段时间出院,林炎序并不知道,也许他还在家里看电视,也许他正在睡午觉,也许……
回到家门口,宋栖谷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比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和林炎序接吻还要紧张。
他会嫌弃我吗?
他刚从医院回来,胡渣没来得及刮干净,头发也乱乱的,他要不要下楼去理发店整理一下再回家?可是他等不及了,他太想念林炎序了。
犹豫不决的时候,正好碰上隔壁的老婆婆出门。老婆婆看见他似乎还有点惊讶,看了又看,惊讶地开口:“呀,小伙子还回来住呀,我还以为你和你那个弟弟搬走了呢。”
宋栖谷一下子愣住了:“搬走了?这里不是一直……”
他连忙打开门,灰尘叫嚣着扑面而来,所有的一切都摆放整齐,和他离开这里去医院的那天一模一样,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
林炎序……
5.
宋栖谷找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找到林炎序,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连件衣服都不舍得留下给他。
甚至宋栖谷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林炎序只是梦里无情的过客。
可是,可是……
他失魂落魄地去了海滩,每日风雨无阻地在那个长椅上等待着,像当初一般,他期待着哪天,林炎序会突然出现,问他一句“你心情不好吗?”
他一定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认出来。
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直到医院通知他还有东西遗留在医院,他才知道,他这辈子都等不回来他的爱人了。
宋栖谷捧着一张小小的捐献卡,泣不成声。
捐献卡是是林炎序消瘦的脸庞,卡套里还藏着他们俩唯一一张模糊的合照,背面是清新隽永的小小字迹,写着一句他说了千万遍也不烦的话语。
照片的主人日日夜夜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以至于已经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林炎序永远停下脚步,留在了他疯狂的二十四岁。
眼睛,是他送给宋栖谷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