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贝拉的脚能重新自如行走已经是秋末了。

    乔·莫迪和克里斯汀·贝克即将订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波伊城。但是出于对克里斯汀的狂热宠爱，民众好像对乔有一百个不满，即使他家世显赫，年龄匹配，相貌出众，从小按照男性贵族的标准培养，是波伊军队的副指挥官之一，但还有不少人吐槽他只是占了家族的光，没有亲临过战场，还有知情人士站出来揭发乔·莫迪的父亲其实是一个绿眼睛的平民，不能算是莫迪家族的正统血脉，配不上贝克家的任何一个女儿。

    贝拉虽然暗暗鄙夷那些诋毁乔的人，但一边又希望事情继续这么发酵下去，因为也许这样他们的婚约可以被取消。她为此每天都仔细阅读送来的手抄小报，每一个关于贝克家的板块她都仔细研读。也是因为这种狗仔式的追踪，她发现克里斯汀竟然在军队任职，也是副指挥官之一。波伊城里，贵族参与军队任职是常态，女人参与军队的情况也有，但是数量上最多占到一成。看来克里斯汀非常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统治者。

    贝拉的思绪突然飘到女人是如何穿着裙子在军队中训练的。她用咯吱窝夹着报纸，打开衣柜开始翻找，可是里面没有一件称得上朴素的裙子，挤满了鲜艳的礼服，樱桃红的，蛋黄色的，墨绿色的，藏蓝色的，就连黑色的裙子上也绣满了花枝树叶的暗纹，衣襟、袖口、裙摆上有着数不清的大小褶皱。更别提款式，波伊城流行什么，她的衣柜里就有什么。贝拉看见这些赏心悦目的裙子，似乎忘记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打开衣柜，不禁哼起了小曲。她把小报往摇椅一扔，管他什么婚约还是流言，开心地趴在窗前，臀部随着歌曲的节奏轻微摇摆起来。

    “也许我应该再问他一次。”贝拉眯眯眼，望着远处青石湖旁那棵据说陪伴了莫迪家族多年的巨树一边自言自语道。

    那是一棵古老的赤松，不像橡树那样慈祥，枝朵四散，而是十分严肃地将自己的树枝依照从宽到窄的规律由下至上层层堆叠，最后以一个士兵的形态站在那里，只有阳光照在上面才能将它树叶下隐藏的猩红彻底放出。旁边的青石湖波光粼粼，站在房间里隐隐还能听见它缓缓流淌的声音，这便是大自然温柔的低语。

    贝拉想起来大约六岁时，那时文森还没有出生，黛西也才三岁，乔刚来这个家里两年，可能是汉顿·莫迪夫妇想让他们熟起来，乔时常被要求带着贝拉出去玩耍。乔除了爱躲在书房里，喜欢的都是男孩子的东西，比如骑马，射箭，剑术一类的。而贝拉只刚跟着莎莉老师学画画，所以乔就只好拎着画板、画架带她到赤松下面，对着湖面画画。他自己就在一旁看书或者练习剑术。那时贝拉也并不和他说话，甚至也不敢直视他，只是带着一个浅黄色的宽遮阳帽，坐在一把专门用于给她画画，高度和画架匹配的凳子上，她的脚甚至还够不到地面，却能一直静静地在旁边画画，每次都画这条湖和周围的草地。大概是乔发现自己太过不称职，就开始偶尔打断她的作画，问问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渐渐地，贝拉开始把他当成一个情感的依靠，不断倾诉着烦恼或喜悦，以及爱意。她十分怀念过去在湖边的日子。

    晚饭过后，贝拉一个人偷偷溜到三楼乔的书房门口。看见门缝里透出温暖的黄光，贝拉敲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乔的声音。

    乔坐在书桌旁，抬头看见是贝拉，站起来向她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贝拉右边的眉毛微微翘起，眼神略带探寻的意味，这是她犹豫时常见的表情，她终于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贝拉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腹前，慢慢朝乔走近，“我想问，我想问克里斯汀是个怎样的女孩？我记得你们见过。”她这次更聪明地没有直入主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乔。

    “哦，”乔陷入思考，他背身向窗子边踱步走去。晚霞刚刚退去，天空忧郁的深蓝色。

    “我们其实见过很多面，不知道她是否记得我。”

    “她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贝拉坐到他的椅子上。书桌上有许多公文，有一些信件上盖着波伊城军队的红鹰图标。

    “不过我和她单独聊过一次天，一次舞会之后。”

    “哦是吗，所以她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我觉得我们很像。”

    “头发？”

    “也许是内心深处，我感到她也有一种恐惧。”

    “为什么恐惧？”

    “......”乔不愿意再说下去。他开始为那个女人保守秘密。

    “你爱上她了？”

    “......是的。”

    乔转过脸来，快速走上去扶住贝拉的肩膀，使她站起来对着他：“你也会找到一个这样的爱人，贝拉。”

    他们贴的很近。贝拉看见他真挚的样子，顿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明白，当爱情中一方这么描述另一方，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会有结果了。她吻了乔的嘴唇，朝门口走去。

    “晚安，乔。”她关上书房的门。

    贝拉感到出乎意外地平静。她从未压抑过自己暴风般的情感，所以当这股暴风得到它应有的归宿后，她的心很快恢复了宁静。贝拉暗暗想着，虽然她不会祝福他们的婚姻，但是她会永远爱着乔。

    乔重新坐回桌前，他把那些盖红鹰图章的信件收到抽屉里。合上抽屉，他盯着桌上那盏烛光摇曳的灯，缓缓陷入沉思，记忆拉着他又来到那个舞会。

    乔已经喝了两杯酒，正端着第三杯葡萄酒倚在楼梯口看贝克家的金色挂钟。不是看时间，而是在仔细端详玻璃里钟面上的一位女郎，他记得这是一幅画里的人物。乔走上大理石台阶，两只脚跨在不同的台阶上，为了更好的观察这个细节，身体向前倾斜许多。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

    一个女声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是克里斯汀·贝克和一位戴着松绿色项链的女客人。

    “哦，对不起，”乔把身子收回来，出于礼貌地说道：“美丽得我以为这是某个画上的人物。”

    “谢谢。”克里斯汀点头致意，提着裙摆和女伴上楼了。

    直到她们消失在楼梯上他才晃着酒杯走下台阶，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等待舞曲的开始。

    克里斯汀刚刚成年，城主为觅佳婿频繁举办舞会。乔自然也是候选人中的一位，但是他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所以实际上没有邀请克里斯汀跳过一支舞。不过让他感兴趣的是，克里斯汀也总是一副淡淡的气质，没有和哪一位追求者有过多的互动，的确像一个未来的女城主，如果说作为一位城主的标准之一是不耽于美色的话。

    “各位小姐们绅士们，下一首是来自王国南部的著名作曲家——”

    “福尼尔·雷特！”这是目前王国最有人气的的作曲家，底下有许多男士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

    “没错，福尼尔·雷特的《蓝色圆舞曲》！”大厅里掌声夹杂着尖锐的笑声。

    音乐在小提琴乐师的弓弦间开始了。男男女女们走向大厅中央。男士鞠躬伸手，女士半蹲回应，节奏一到，双双单手合掌，贴近，拉远，旋转，交错。这次乔的舞伴是某个侯爵家的女儿，一个梳着细卷，穿薄荷绿色洋裙的女孩，看上去没有成年，腰上系白色蝴蝶结，每一次贴近都挤压着她硕大的花边裙摆。乔早就注意到旁边正在跳舞的正是克里斯汀。他用余光关注着她，一边尽量不让女伴发现。

    克里斯汀仍然挂着那副在乔来有些敷衍的，礼貌不失温柔的微笑在舞动着。她穿白色露肩礼裙，裙摆上两侧的褶皱上有细小的粉色蝴蝶点缀，和这位侯爵家的女儿的水母形裙摆不太一样，是一种略小，臀部略鼓一些的，重心向后的裙形，裙子的材质并不轻薄。随着滑步进行，她的裙子没有在腰间形成一个优雅的转幅后向四周散开，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浑身凝滞、小巧精致的八音盒娃娃。

    “莫迪先生，你不要再往旁边看了。”乔的舞伴皱起眉头，那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上写着大大的不满。

    “抱歉。”

    舞曲结束，舞伴气冲冲地离去，只剩乔一个人待在原地。等他的目光想重新追踪克里斯汀的身影时，她已经不见了。

    乔拒绝了侍者端来的香槟，因为他打算回去了，这样的舞会几乎每天都会在不同贵族的家里举办，本来约好了和红会的人在这里见面，今天那个人却没有来。音乐渐渐淡出耳畔，乔把外套挎在手臂上，走出大门。旁边是一对男女，男人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燕尾服，女人的裙子在路边昏黄的油灯下分不清是紫色还是蓝色，倒是纱上的细闪多如星辰。女人上半身紧紧依偎在男人怀里，两人低声呢喃间上了马车。

    不久，车夫把马车驶过来，乔一步跃上了马车。

    “回家吗莫迪先生？”车夫问道。

    “嗯。”乔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不，去那家酒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