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仪提着裙摆朝后院跑去。拐角时她险些摔了,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鞋子太大,何仪不敢再跑;想着穆清风总会等着她,何仪放下裙摆走着,约莫半刻钟后,眼前总算出现了一棵花树。
时至暮春,许多桃花已经谢了,满地残红好生可怜;何仪绕着桃树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了合适的桃花。她抬手折下花枝,转着桃花找穆清风去了。
穆清风果然还在原地。这房子外又不少杨树,他在树荫下不住踱步;瞧见了何仪,他停住脚步跑上前来:“你要送我什么?”
何仪两手握着桃枝背在身后。她悠闲地走到穆清风身边,笑眯眯地抬头看他:“穆大哥送我花,我当然也要送你花啦。”
穆清风伸长脖子往她背后看去,何仪笑得更开心了:“穆大哥,你低下头。”
穆清风面上的笑渐渐消失了。他张了张嘴,许久后才道:“小仪,你不是……”
何仪低头笑出声来。笑完后,见穆清风依旧没有低下头,何仪索性踮起了脚,将那支桃花簪在了穆清风发间:“穆大哥,我花了好久才找到的。”
这支桃花有四五寸长,长在桃树背阴处,开的晚,现在上面全是花朵,一朵朵很是娇嫩,一点也没有枯萎的痕迹。
这株桃花是朱红色,颜色低调深沉;穆清风束着网巾,发髻上只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檀木簪,这支桃花斜簪上去,倒是显出几分活泼来。
尤其是,与穆清风面上的红晕相应,乖巧极了。
何仪退后几步,围着穆清风走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环胸站着:“好看!”
穆清风笑得快哭了,声音低的险些消散在风里:“小仪,我……我一个男人,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很好看啊。”何仪歪着头看来看去:“还是说,穆大哥不喜欢这桃花,觉得它寒酸?”
“也是,穆指挥身份贵重,见多了好东西,随手送的礼物都很好,哪里看得上这支不值钱的桃花?”
“唉,是我太高看自己了……不劳烦穆大人,我自己来……”
说着抬手去拔穆清风发上的桃花。她动作很慢,果然被穆清风拦住了动作:“……我很喜欢,我愿意戴着!”
何仪忍笑忍到双肩发抖。
从穆大哥到穆指挥再到穆大人,这称呼一个比一个疏离,穆清风不着急才怪呢。
穆清风双手放在了何仪肩头。他低头,额头抵在何仪额头上:“我今天戴了,你就不准生气了。”
何仪笑容也消失了。她没抬头,心中开始烦躁起来了。
知道穆清风身份后,她气得摔了手串,摔了才想起来何御史还在诏狱里头关着,她有求于穆清风,根本没资格发火。
再说了,她和穆清风在一起三年了,认识也有四五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五年?她和穆清风相识相知、相近相爱,彼此付出了太多,哪能不顾一切,因为一时意气和他断了?
何况……她很喜欢穆清风。
穆清风面容俊朗、内敛腼腆,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可穆清风骗了她这么久,真的内敛腼腆吗?
何仪拿不准,只知道分手与否,恐怕并不取决于她自己。
她想不想分手,自己也说不清。
她不说话,穆清风渐渐站直了身子,他声音干涩:“小仪……很讨厌我?”
何仪抬头看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两人说过太多太多的话。穆清风内敛腼腆,她没少欺负穆清风,每每看他面红耳赤就笑得不能自抑。
她说过很多玩笑话,但也说过很多真心话。她说她脾气坏、气量小,穆清风既然从了她,就不能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还说她这个人懒散娇气,她不要别人伺候,但别人也别想让她伺候。
穆清风一一答应了,何仪才和他商量买房成婚的事情。
可穆清风身份那么高……当官的,有几个不养小的?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穆清风养小,她又能怎么办呢?
何仪越想越烦躁,抬手拨开了穆清风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又被穆清风握住了手。
穆清风失笑:“算数,咱们两个人过日子,不和别人拉拉扯扯。”
“家务事不用操心,家里有人……家里的婆婆,都是舅舅特意挑的,老实,话少,手脚利落,好多都是家生子,个个都是抱孙子的年纪了,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有手有脚,平素忙得不沾家,哪里来的时间拈花惹草?”
何仪笑了。要是她一开始就奔着富贵去,忍着恶心嫁给富家公子也就算了,为了钱嘛,忍就忍了;可她找穆清风是为了过日子,穆清风也俊朗,谁愿意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可穆清风年纪不小了,都二十了,何仪抬头,忍着羞涩问了一句:“你……碰过女人吗?”
“没有,”穆清风苦笑:“原先……我觉得自己会不得好死,没必要害了人家,就没有妻妾。”
何仪的笑渐渐消失:“怎么说?”
“你原先拒绝我,也是一样的原因?”
两人认识不久,何仪觉得穆清风忠厚可靠,直接问他有没有娶妻?要是没有,两人干脆在一起好了。
穆清风说他孤身一人,却不肯和她搭伙过日子,日后总是偷偷看她。
何仪不胜其烦,找到他一通痛骂,要他离自己远点。
穆清风听得眼中含泪,最后点头答应了她,果然不再偷偷看她;后来却又找到了她,说要娶她,气得何仪折腾了他好久。
仔细想想,似乎穆清风找她的节点,似乎就是先帝驾崩……
何仪脑中渐渐有了个猜测。她忍不住问:“你……是怕原来的太子当了皇帝,自己得不到好结局?”
穆清风笑着点头:“夺嫡……就是拿一家人的生死荣辱豪赌。”
“我注定没什么好结局,不好拖累你;后来新帝继位,我就找你来了。”
新帝继位后,穆清风虽然没有暴露身份,却一直让人盯着继父,暗中替她解决了无数的麻烦;她缺钱,穆清风就借着梁从训的名义送她金银。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温馨得不像话,穆清风看她嬉笑怒骂,只觉得活色生香,心为之折。
“……居然是这样。”回想往事,何仪有些心疼穆清风:“这么说来,原来那太子死的还真是——”
真是时候?
这话也忒刻薄。何仪把话吞了回去:“好啦,过去啦,不要多想。”
“……原来的太子,是病逝,”穆清风低声道:“他喜欢两位东宫的宫女,那两位都大他十几岁,侍寝后,先帝爷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很生气,把两人各自打了一百杖。”
“女子身体娇弱,受不住,两人都死了;先太子悲痛欲绝,没多久就跟着去了。”
“那时候我连舅舅家都不去,唯恐给舅舅一家惹了麻烦,想着大不了就死在牢里;没想到峰回路转,先太子因此而死,我反倒因祸得福。”
想起当年的事,穆清风至今心有余悸。当时先太子与当今皇帝夺嫡夺得人尽皆知,内阁首辅李阁老带着一百多位大臣上疏,请求让当今皇帝就藩;又拿出祖训来,说当立嫡长,先帝被迫同意。
那时候人人把他当作灾星,舅舅安慰他,不仅要避着别人,还避着舅妈,唯恐被人发现。
姑姑倒是疼他,可姑姑全看不清朝堂的事情,他也不想让姑姑为难。
只有一个何仪可怜他、爱惜他。
夏日酷暑,他大汗淋漓,借着公务之名偷偷看她;她一身清爽,请他在客厅歇息,送上一早冰着的甜汤。
后来他拒绝了她,又故意淋着雨,浑身湿透地跑到她面前;她再讨厌他,也让厨房备了热水让他擦身,还叠好了毡衣,让梁玉给他送去。
那件毡衣,至今仍被他整整齐齐地藏在柜子里。
新帝继位,他也升了锦衣卫指挥使,想与他结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走关系走到了舅舅家中,他一一拒绝,装着身份低微,赖在她身边不肯走,看她别出心裁地打扮自己,再假作懵懂地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他喜欢,喜欢极了。
那时候穆清风觉得自己不是在做锦衣卫指挥使,他是在做神仙。他脑子晕晕乎乎的,想小孩叫什么名字?成婚时要请多少人?什么时候请舅舅为他提亲?
他要风风光光地把一切都捧到她身边,却在知道她讨厌权贵后吓破了胆子,想着先成婚再坦白身份;要是还不行,他就等她有了孩子,用孩子留下她。
不想突然给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幸亏上苍眷顾,让何芳帮了她,而他于何芳有恩。即便是为着何芳,她也不能推开他。
可她要是真的为了何芳留在自己身边……
穆清风心头一窒,忽地将何仪紧紧抱在了怀中:“你——你别走,我什么都依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别让我一个人……”
何仪正为昔日的行为愧疚,结果腰间陡然一紧,下颌直接磕到了穆清风肩膀上,疼得她险些落泪;还没缓过神来呢,就听见穆清风带着哽咽的声音,心中不由一软。
穆清风从来没诉过苦,平日里总是沉默着,见了她也很羞涩;这回差点哭了,还真是……
何仪慢慢环住了穆清风的细腰,先摸了几下他精瘦的细腰,才腾出一只手来拍他的后背:“好啦,我知道啦,你耗了我那么多年,居然还好意思凶我……”
何仪声音好轻,片刻后听到了穆清风带笑的嘟囔声:“是啊,我耗了你好多年,你快点嫁给我,我任你凶。”
“我哪里凶了?”何仪嘟囔着推开了穆清风:“要我嫁你也可以,你先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