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那份《理解协议》后的几天,顾怀瑾和沈熹微都格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谐。
他们像两个刚学会走钢丝的人,每一步都谨慎衡量,避免触及那些可能导致分歧的话题。
然而,刻意维持的平静往往最容易被打破。
周五下午,沈熹微正在为一位刚去世的老教师设计告别仪式。
逝者是位退休的文学教授,生平最爱李清照的诗词,家人希望告别式能体现这份雅致。
沈熹微沉浸在工作里,精心挑选着背景音乐和诗词选段。
这时,手机响起,是顾怀瑾。
“今晚有空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
“陈总想请我们吃饭,算是为上次的不愉快道歉。”
沈熹微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
“哪个陈总?”
“陈建明,就是他父亲葬礼的那位。”
顾怀瑾解释道,
“他今天看到‘永恒’殡仪馆准备的方案,觉得过于商业化,后悔没有选择‘归途’。”
沈熹微的心轻轻揪紧:
“所以他现在想挽回面子?”
“别这么想,”
顾怀瑾语气温和,
“他说很欣赏你的专业坚持,希望能当面道歉,并讨论是否还有合作的可能。”
沈熹微沉默片刻。
她不喜欢这种事后补救的饭局,感觉像是商业谈判而非真诚的道歉。
“怀瑾,我觉得没有必要。
既然他已经选择了其他公司,就尊重这个决定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熹微,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仅是为了这个项目,更是为了‘归途’未来的发展。
陈总在商界人脉广泛,如果能让他真心认可我们的服务,对‘归途’将是无形的宣传。”
“‘归途’不需要这种形式的宣传。”
沈熹微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生硬,
“我们靠的是口碑和专业,不是商业应酬。”
“这就是问题所在!”
顾怀瑾的语气也开始变得急躁,
“你总是把商业应酬和专业对立起来,但现实中它们是可以共存的!”
“在你的世界里或许可以,在我的世界里不行!”
沈熹微站起身,声音提高,
“葬礼不是商业筹码,它是生命最后的尊严!”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沉默。
沈熹微能听到顾怀瑾沉重的呼吸声,感受到隔着电波传来的怒气。
“所以我的世界就是充满算计和冷漠,你的世界就是纯洁和高尚?”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熹微试图解释,但被顾怀瑾打断。
“今晚七点,我在君悦酒店等你。
来不来随你。”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沈熹微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电话那头的忙音像是尖锐的嘲笑,刺痛着她的耳膜。
这是顾怀瑾第一次主动挂她电话,那种被拒绝的感觉让她心痛不已。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沈熹微心神不宁。
她试图继续工作,却屡次出错,最终不得不放弃。
六点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内心挣扎。
一部分的她想要坚持原则,拒绝这种商业味浓厚的饭局;
另一部分的她却担心,如果不去,可能会让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最终,对关系的珍视战胜了原则。
她换上一套得体的连衣裙,画了淡妆,打车前往君悦酒店。
到达包厢时,顾怀瑾和陈总已经在了。
看到沈熹微,顾怀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沈总监,非常感谢您能来。”
陈总的态度比上次谦和许多,
“我必须为上次的失礼道歉。
当时我太过执着于表面形式,忽视了家父真正的需求。”
沈熹微保持礼貌的微笑:
“陈总言重了,每个人面对失去的表现方式不同,我理解您当时的心情。”
顾怀瑾在一旁沉默地观察着,目光中带着审视。
晚餐在表面的和谐中进行。
陈总详细描述了“永恒”殡仪馆提供的方案如何商业化、缺乏真情实感,并表示如果能重来,一定会选择“归途”。
“其实,我现在仍然希望沈总监能接手这个项目,”
陈总终于道出真实目的,
“我会支付违约金给‘永恒’,只要您愿意为家父设计告别式。”
沈熹微放下筷子,表情认真:
“陈总,我很感谢您的信任,但我不能接受这个请求。”
“为什么?”
陈总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
“价格方面我们可以再谈。”
“不是价格的问题,”
沈熹微平静地解释,
“‘永恒’已经着手准备,临时更换服务商对逝者和家属都是不尊重的。
况且,我相信他们的专业能力,只是风格与我们的不同而已。”
顾怀瑾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腿,示意她不要这么直接。
但沈熹微假装没有察觉,继续道:
“如果您真的想为父亲做点什么,我建议您与‘永恒’的礼仪师深入沟通,把您父亲生前的喜好和性格详细告诉他们。
我相信,只要真诚沟通,他们也能设计出符合您父亲心意的仪式。”
陈总的表情由期待转为失望,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他看向顾怀瑾,苦笑了一下:
“顾总,您说得对,沈总监果然原则性强,不为利益所动。”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沈熹微脸上。
她转头看向顾怀瑾,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跟陈总说了什么?”
顾怀瑾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恢复镇定:
“我只是客观评价了你的专业态度。”
...
晚餐在尴尬的气氛中提前结束。
送走陈总后,顾怀瑾和沈熹微站在酒店门口,沉默像一堵墙隔在两人之间。
“能解释一下吗?”
沈熹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你到底跟陈总说了我什么?”
顾怀瑾深吸一口气:
“上车再说。”
车内,压抑的沉默让人窒息。直到驶入车流,顾怀瑾才开口:
“我只是告诉陈总,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不会轻易为利益妥协。”
“然后呢?”
沈熹微直视前方,
“你还说了什么?说我不懂变通?说我理想主义?”
“熹微,别这样。”
顾怀瑾的声音带着疲惫,
“我是在帮你争取机会。”
“用贬低我的方式?”
沈熹微终于爆发了,
“你向陈总暗示我不近人情,然后期待我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个‘机会’?”
“我没有贬低你!”
顾怀瑾也提高了声音,
“我只是陈述事实!你确实原则性强,这在你看来是缺点吗?”
“当它被用来作为谈判筹码时,就是!”
沈熹微感觉胸口堵得难受,
“你利用我的性格特点作为商业策略的一部分,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商品!”
顾怀瑾猛地将车停在路边,转身面对她:
“你到底想怎么样,沈熹微?
我试图帮你拓展业务,你拒绝;
我尊重你的决定,不强迫你接受项目;现在我给你创造一个挽回的机会,你还是拒绝!
你到底要我怎么支持你的事业?”
“我要你尊重我的选择,而不是试图改变我!”
沈熹微的眼泪终于落下,
“我要你理解,有些东西比商业利益更重要!”
“比如什么?你那不容玷污的理想?”
顾怀瑾的话语像刀子一样锋利,
“现实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熹微!
你总是活在自己的理想国里,拒绝面对现实!”
“所以在你看来,现实就是不断妥协?就是算计和权衡?”
沈熹微擦掉眼泪,声音颤抖,
“我以为你变了,怀瑾,我以为你开始理解我的世界。
但现在我发现,你只是暂时容忍了我们的不同,内心深处,你依然认为我是天真、不切实际的!”
顾怀瑾的表情僵硬了:
“我没有这么想。”
“但你这么说了!”
沈熹微解开安全带,
“让我下车。”
“这里不能停车,我们回家再谈。”
顾怀瑾试图冷静下来。
“我要下车!”
沈熹微重复道,声音中带着决绝。
顾怀瑾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再争执下去只会更糟。
他解锁车门,沈熹微立刻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向人行道。
“熹微!”顾怀瑾降下车窗喊道。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迅速离开。
顾怀瑾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的喇叭声在夜空中尖锐地响起。
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感受着心中翻腾的愤怒和无力。
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归途”好。
为什么她总是把商业思维视为对她理想的玷污?
而坐在出租车里的沈熹微,同样心如刀割。
她原以为顾怀瑾是那个理解她、支持她的人,但现在看来,他始终无法真正接受她的价值观。
在他眼中,她的理想和坚持或许只是需要被“修正”的缺点。
出租车停在她的小公寓楼下。
沈熹微付钱下车,站在熟悉的楼道前,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手机震动,是顾怀瑾发来的短信:
“我们都需要冷静。明天再谈。”
简单的一句话,却充满了距离感。
沈熹微没有回复,只是默默上楼,关上门,将自己投入小公寓的怀抱中。
这一夜,两人都无法入睡。
顾怀瑾在空旷的公寓里来回踱步,反复思考争吵的每一个细节;
沈熹微则蜷缩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不是小摩擦,不是意见不合,而是价值观的正面冲撞。
那种痛楚远超他们的预期,仿佛心中某个珍贵的东西被撕裂了。
凌晨三点,沈熹微收到姜悦的消息:
“周晨阳说顾总今天情绪极差,你们没事吧?”
她看着那条消息,久久没有回复。
如何描述这种心痛?
如何解释那种发现彼此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的绝望?
最终,她只回复了两个字:
“没事。”
而顾怀瑾则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手中握着那份《理解协议》。
纸上两人的签名并肩而立,讽刺地提醒着他们曾经的天真。
理想与现实,原则与妥协,爱情是否能弥合这些深刻的鸿沟?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两人都没有答案。
他们只知道,第一次争吵的伤口已经形成,而愈合需要的时间,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