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嫔微微向前倾身,望着付云笙,“皇上对皇后有多厌烦,不需我说,寻常百姓都晓得。连带的,他也瞧不上我们这些由太后娘娘搜罗到宫里的人,因为我们本不需进宫。”
对方意在给自己解惑,便不需要动脑筋思忖,付云笙问道:“这话怎么说?”
“不晓得别人是何情形,当初我进宫前,夏嬷嬷曾特地见过我一面。”季康嫔娓娓道,“夏嬷嬷说,皇上如今无心姻缘之事,不论多少妻妾在侧,都与他无关。我若只是因着家族有意进宫,只管如实相告,皇上会亲自与季家打招呼,更会按照我的意思安排好我的前程,只要不是荒唐心思。
“相反,我若执意进宫,那么日后的生死安危,皆与皇上无关,他不会针对,也不会照拂,与我只是君臣,有适合的差事会差遣,用着不合手便废弃。”
居然还有这种事。在付云笙的角度看来,皇帝是出于好心。
季康嫔笑容里的苦涩更浓,“当时我知道,应该放弃进宫,只是,不进宫的话,根本不知如何度过余生。
“我随家母进京时,参加过几次宫宴,见过皇上。
“不见得对皇上有男女之情,但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少年人是实情,归宿若不是他,换了任何人都不甘心。
“而若不嫁人,根本行不通,亲人如何也不会同意。
“痛定思痛,我还是要进宫。
“我晓得会受一辈子的无视,但宫里毕竟好过别的地方,就算是禁锢人的樊笼,也是最华美精致。”
付云笙缓缓颔首,“我明白了,多谢你告诉我。”
季康嫔神色缓和下来,笑容变得明丽,“如今我有了差事,不论皇上出于什么样的用意,我都知足,只盼着你这宠妃手下留情,别让我端不住饭碗。”
付云笙笑,“瞧你说的,怎么可能?”
心里则已明白,季康嫔是正式来与自己交好的,不然不会主动吐露这么多事。
这是个聪慧且通透的女子,不说长久,只说短期之内,能与她相辅相成互惠互利。
“我的话说完了,也该走了,等安嫔不在的时候,再来找你说悄悄话。”季康嫔起身,俏皮地对付云笙眨一眨眼。
付云笙起身笑道:“听说你喜欢碧螺春,我手里存了不少,等下分你一些,让人送过去。”
“那可太好了。”季康嫔拍拍她手臂,“已经不是外人了,不用送。回见。”
“嗯。”
等人走远了,陈安嫔道:“那妮子,从头到尾的嫌弃我也在这儿。”
付云笙忍俊不禁,“她只是故意打趣罢了。”
陈安嫔吃了一块如今最爱的蛋黄酥,擦净手,说:“我进宫前,替皇上传话的人是孙无垢,说的也是夏嬷嬷对康嫔讲的那番话。
“我自然也是选择进宫,不然今日也不会坐在这儿。
“至于原由,我照实跟孙无垢说了,请他问皇上一句,我这样的人能不能进宫。”
“这话从何说起?方便告诉我么?”付云笙记起,皇帝曾说过安嫔是倒霉孩子的话。
“自然,那些破事儿,偶尔也想找个人念叨念叨,以往没你,只能自己闷着。”陈安嫔落寞一笑,“我定过一门亲事,与那人无意中结缘之后,很是投契,算得两情相悦。可到头来,不过是我瞎了眼。”
付云笙讶然,没料到她有那样伤心的过往。
陈安嫔无声地叹一口气,“我双亲也没好到哪儿去,从太后与皇上为了大婚之事对峙的时候,便开始恼恨早早给我定了亲。谁都晓得,随着皇上大婚,后宫必定要添一些嫔妃。
“皇亲国戚,对他们是天大的诱惑。
“他们既想退掉婚事,又不想影响我的名声,就想法子让男子那边先一步放弃,两家一起给外人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后来的事便十分可笑了。”
付云笙起身,坐到陈安嫔身侧,握住她的手。
陈安嫔给了她一个勉强扯出来的笑,语气艰涩:“男子那边家底薄,偶尔周转不开,我双亲便从这方面下手。
“他们给了男子三万两银子,要他说服我,放下这门亲事,谋取更好的前程。
“他真就那么做了。”
付云笙的手微微用力,蹙眉,“他怎么能那样?”
“要不我怎么说自己瞎了眼?”陈安嫔自嘲地笑笑,“当日我并不知晓父母私下里做的事。他在我面前,一副为我好的样子,翻来覆去地说了一车话,宗旨不外乎要我接受双亲的安排,与他一拍两散,对外只说是一位高人重新合了八字,而我们八字不合。
“可笑我那时心心念念地想要嫁他,听着他的话,完全懵住了。可再如何,也晓得他要甩脱我,尊严不允许我求他别放手。
“我说好,只当从未相识。
“婚约作罢之后,我每日恹恹的,家母起初规劝,后来怪我不争气,总有口角。
“一次争执的时候,她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她和家父做的手脚。
“可我能怪他们扯下那人虚伪的嘴脸么?”
付云笙紧握住她的手,“姐姐……”
陈安嫔闲着的一手拍拍她的,“早过去了,如今提起来只是很膈应。
“以我双亲的性情,我要是不进宫,他们得嫌弃一辈子,我不论如何过活,他们都不会满意。
“那就进宫好了。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都跟孙无垢说了,因为皇上那番话是恩威并施,我要是瞒下那桩亲事,说不定被人捕风捉影大闹特闹,引发恶果。
“我恼恨双亲,却没到希望他们身陷囹圄的地步,心结是他们执意要我进宫,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当时孙无垢说记下了,要我等一等。
“几日后,孙无垢告诉我,皇上不介意,横竖不关他的事,我要是想进宫耗着也无妨。
“我进宫前夕,跟双亲要了六万两。
“我说你们搅黄亲事都能花三万两,我要进宫做嫔妃可是大喜事,怎么也得翻倍。
“他们没得选择,只能给我。
“辞别时,我说日后不论是生是死是荣光还是潦倒,都与他们无关。”
付云笙颔首,“是该如此。我这样说或许是火上浇油,但他们真的属于贪心之辈,你不说些狠话,他们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是这个理。”陈安嫔语气轻松起来,“我那堂兄却不一样,从小到大都很照顾我,苦于不能时时相聚。如今只要有机会,他便送些银钱物件儿给我,总是叮嘱我不要与旁人一般想着俘获圣心,却也不要自暴自弃,要懂得自己消遣漫漫天光。”
“上午我与家父也提了提你堂兄,家父是打心底认可他。”付云笙复述了父亲的原话。
陈安嫔绽出欢快的笑,“我堂兄真真儿是撞了大运,令尊就不消说了,虽然没机会给他请安道谢,我心里当真尊敬有加。”
“回头我告诉他,让他偷着乐去。”
陈安嫔笑出声来,“鬼灵精,真不晓得付大学士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在外是出了名的学富五车清贵儒雅,你也是学富五车,却……”
“俗得掉渣。”
陈安嫔大笑,搂了搂付云笙,“你这小妮子。”
付云笙也笑得现出小白牙。
其实陈安嫔的过往细论起来,付云笙耿耿于怀的是那贪财的男子,很想知道他如今是何情形。
但没问出口,因为陈安嫔的堂兄必然不是吃素的,定会为堂妹计较这笔账,最起码不会允许那男子跻身官场。
说笑一阵,陈安嫔知晓披香殿事情多,道辞离去,走的时候,也带上了付云笙备下的诸多曲子的曲谱——她亦是擅音律的,只是没有付云笙那样的姑母,不曾得到高人的倾囊相授,便稍逊一筹。
清岚拿来册封礼当日的诸多贺礼的明细单子,请付云笙过目。
付云笙瞧见了煜王的贺礼,是一套文房四宝,无甚出奇之处,甚至可以说显得很小气。
可这有点儿不合情理:眼下崔太妃与煜王必然满心惶惑,生怕皇帝彻查御膳房贪墨案之余从重惩戒,那么对于她这个宠妃,不论是否情愿,最不济也得送一份合乎亲王位分的贺礼。
她吩咐清岚:“你和莫乔仔细瞧瞧那套文房四宝。”
“是。”
过了些时候,两人面色凝重地回到付云笙面前,带着那套文房四宝。
“文房四宝没蹊跷,匣子却有猫腻。”清岚将存放砚台的黄杨木匣子放到矮几上,麻利地启动匣子上的机关,打开底层的暗格。
付云笙一看,呆了呆。
“整整八万两呢。”莫乔将里面折叠起来的银票取出来,递给她。
“煜王倒真是大方。”付云笙笑着看过,放回去,“这事儿不能瞒着皇上。”
清岚与莫乔同时点一点头。
等陆知临过来的时候,付云笙第一时间把那个匣子拿给他看。
陆知临拿在手里,琢磨一会儿,便找出机关,看到了那些银票。
怎么连这些门道都懂得?皇帝好像不应该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吧?付云笙腹诽着,说清楚原委。
陆知临倒是没当回事,“给你的你就收着,不要白不要。”
付云笙笑了,却道:“臣妾才不要,家父又给了不少银票。”
“你会嫌钱扎手?”陆知临打趣。
“有点儿介怀来处,万一何时惹得皇上不高兴了,拿臣妾收受亲王贿赂说事,可怎么办?”
“……”陆知临真无奈了,擦净手,把人揽到怀里,不轻不重地咬了她的唇一下,“你那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千年寒冰还是玄铁?总是不信我。”
付云笙抿了抿方才稍稍吃痛的唇,不满地横他一眼,“皇上总是曲解臣妾的意思。臣妾再不济,也是皇上的人,怎能染指黑心人送的黑心钱?”
……胡说八道,她只是要避免他找后账。陆知临又咬了她一口,随后却道:“依你。我不嫌钱扎手,给你倒腾一番便是了,等会儿让杨无尘取八万两银票过来,再给你总值八千两的金银锞子金瓜子金豆子什么的,留在手里打赏,奖励你品行高洁,不贪财。”
末一句让付云笙笑得不轻。
陆知临终究因着她的不信任有些失落,自然而然地要从别处找补,吻一吻她花瓣一般的唇,“小兔崽子,想我没?”
“想。”她怎么答对都没好果子吃,但不说让他不悦的话是必然。
“常日里鬼话连篇,我瞧瞧有没有扯谎。”陆知临抱起她,去往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