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走出发布会现场时，天空开始飘雨。她没打伞，程雪阳跟在身后半步距离，手里提着一个黑色文件袋。两人上了车，车窗很快蒙上一层水雾。

    “青海那边催了三次。”程雪阳说，“李仲文说项目不能再拖。”

    沈知微点头，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心跳还在加快，耳边有细微的杂音，像风吹过纸页。她闭眼，一段画面浮现——三年前某个深夜，办公室打印机吐出一份环评报告，封面上盖着红章，角落有一行小字编号：QH-EP-207。

    她睁开眼。“那份光伏项目的环评数据，是谁送来的？”

    “李仲文亲自交的。”程雪阳翻出手机记录，“他说是省环保厅备案版本，原件扫描件也传给了我们技术团队。”

    “不是备案版。”沈知微声音很轻，“真正的备案编号应该是QH-EP-206。207是作废稿，去年被撤回过。”

    程雪阳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她没回答。心跳又跳快了几下，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声：“把206改成207，旧编号还能用一次。”

    那是她在国外时听过的录音片段，来自一次远程会议。当时她以为只是普通的数据调整，现在才明白，那是洗钱路径的起点。

    “查一下这个编号对应的公司链。”她说，“从环评单位开始，顺藤摸瓜。”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西宁机场。风很大，远处山脊上已经能看到光伏板的反光。李仲文站在接机口，穿一件深灰夹克，脸上带着笑。

    “沈总终于来了。”他迎上来，“项目等你拍板呢。”

    沈知微点头，没多说话。车子一路开往基地，窗外荒漠逐渐变成施工区。塔吊林立，工人们穿着反光背心来回走动。

    会议室设在临时板房里。墙上挂着项目规划图，桌上摆着一叠资料。李仲文拉开椅子，请她坐下。

    “这是最新版的合作协议。”他递来一份文件，“利润分成按七三开，我们负责落地执行，你们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

    沈知微接过文件，翻开第一页。纸张很新，但边角有些许磨损，像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她低头看条款，心跳忽然加速。

    耳边声音再次响起——键盘敲击声，接着是一段对话：“第七层壳公司挂名在内蒙古，实际控股人写李兆丰表弟的名字，账做平就行。”

    她猛地抬头。李仲文正看着她，嘴角还带着笑。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合上文件，“我只是想再看看环评原始数据。”

    李仲文不慌不忙，“原始数据在系统里，我让技术员调出来。”

    十分钟后，一台笔记本被推到桌前。屏幕上显示环保厅官网查询界面，输入编号QH-EP-207，跳出一份PDF文件。封面完整，公章清晰。

    沈知微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心跳第三次加快，记忆回响再度触发——这次是鼠标滚轮滑动的声音，然后是一行代码出现在编辑器里：“替换src=‘file_206.pdf’为‘file_207.pdf’”。

    她关掉页面。“能打开本地文件吗？我带了自己的设备。”

    李仲文愣了一下，“可以。”

    她取出平板，连接U盘，导入之前从远舟资本服务器恢复的一组日志文件。其中一条记录引起她的注意：2023年4月12日，IP地址192.168.3.117访问了某环评机构内网，下载了一份名为“QH_EP_Final_Backup”的压缩包。该IP归属地登记为茂宇集团子公司。

    “程雪阳。”她低声叫他名字。

    他靠近。

    “查这个IP近三年的所有关联转账。”她说，“特别是流向西北地区的。”

    程雪阳立刻操作起来。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找到了。一笔八百万的款项，两个月前从一家注册在呼和浩特征信咨询公司转出，收款方是青海一家电力设计院。而这家咨询公司的法人代表，是陈茂宇的远房亲戚。”

    沈知微看向李仲文。“你说这份环评是合规的？”

    “当然是。”他语气平稳，“所有流程都经得起查。”

    “那为什么用作废编号？”

    李仲文表情微变。“可能是录入失误吧。这种事常有。”

    “不是失误。”她说，“是故意留下的标记。207号文件去年因数据造假被撤销，你们却拿来当新项目的依据。这不是疏忽，是陷阱。”

    李仲文没说话。

    她继续说：“更巧的是，这份文件上传系统的客户端MAC地址，和茂宇集团那台电脑一致。而你，上周刚和陈茂宇吃过饭。”

    李仲文笑了。“沈总真是细心。可这些能说明什么？证据链断了好几环。”

    “但足够让我退出合作。”她说，“我不碰有问题的项目。”

    李仲文站起身，慢慢绕到她身后。“你知道吗？很多人说我太谨慎。可我觉得，做生意就得敢赌。比如现在，你要是走了，这项目就归别人了。可你要是留下……”他停顿一下，“也许能看见更大的局。”

    沈知微没回头。“我不喜欢被人牵着走。”

    “没人想牵你。”他说，“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现实。这个项目背后不止我们两家。上面有人盯着，下面有人干活，中间还得有人担责。你要是不接，自然会有别人接。”

    程雪阳开口：“那也轮不到你们。”

    李仲文笑得更深。“你们以为我在谈生意？其实我在谈命。三年前你在海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也知道，只要项目启动，你就一定会来查。所以我准备得很充分。”

    沈知微缓缓起身，直视他眼睛。“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

    李仲文眯起眼。

    “我不是为了项目来的。”她说，“我是为了查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在用同样的手法，一遍遍重复当年的骗局。”

    她拿起包，转身走向门口。

    程雪阳跟着起身。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协议。

    那页签名处，墨迹还没干透。

    沈知微走到室外，风更大了。她抬手扶住额角，心跳又一次加快。耳边响起新的声音——传真机工作的嗡鸣，接着是一个女声低语：“第七层账户清空后，资金会转入光伏补贴专项户。”

    她停下脚步。

    程雪阳问：“又听见什么了？”

    她没答。目光落在远处一台正在安装的逆变器上，铭牌编号被泥尘遮住一半，露出的数字是：XN-D7。

    她忽然明白了。

    七层空壳公司，对应七个设备供应商合同，每一笔付款都经过伪装成环保补贴的形式返还。而整个链条的终点，是即将到账的国家专项资金。

    这才是真正的目标。

    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许清和，帮我查一下最近三个月，青海省发改委批复的新能源补贴名单。”

    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的声音。

    几秒后，对方说：“有个叫‘绿源动力’的公司拿了两千四百万。注册地在格尔木，法人代表叫王建国。”

    “把这家公司所有的上下游合同发给我。”她说，“特别是和电力设计院签的那几份。”

    挂了电话，她看向程雪阳。“他们不是想赚钱。他们是想套补贴。”

    程雪阳脸色变了。“如果属实，这就是重大违法。”

    “所以环评必须是真的。”她说，“但他们拿不出真的，只能伪造。而一旦我们签字，就成了共谋。”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问题不是项目能不能做，而是谁在背后审批这些文件。”

    程雪阳低声说：“顾南舟认识省卫健委的人，或许能帮忙打听。”

    “不行。”她说，“这件事不能惊动上面。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重新走回板房门口，伸手推门。

    李仲文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份协议。

    “沈总改变主意了？”

    她看着他。“协议我可以签。”

    李仲文笑了。

    “但要改一条。”她说，“第七条付款方式，我要亲眼看到每一家供应商的完税证明和银行流水。”

    李仲文笑容僵了一下。“这不太现实吧？那么多公司……”

    “那就取消合作。”她转身又要走。

    “等等。”他急忙说，“我可以安排。”

    “明天上午九点。”她说，“我在会议室等你。带齐材料。”

    她走出去，脚步没停。直到上了车，才靠在座椅上闭眼。

    心跳还在跳。耳边最后一段声音渐渐清晰——打印机吐纸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声：“等她签了字，剩下的事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