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回到酒店房间时,天已经黑了。她没开灯,直接走进里间的密室,反手锁上门。程雪阳跟在后面,把包放在桌上,看着她脱下外套,坐到椅子上。
她闭上眼,手指搭在腕间。心跳很快,像鼓点一样敲着肋骨。耳边开始有声音浮现——是下午在板房里的对话,李仲文说“我可以安排”时的语调,接着是更早前的一段记忆回响:风声、电流杂音,然后是一个压低的男声,“第七层用开曼群岛架构……”
声音到这里断了。
她睁开眼,呼吸略重。那段话不是今天听见的,而是三天前,在机场候机厅等车时突然闪现的片段。当时她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现在才意识到,那是李仲文和某个法人代表通电话的内容。
“第七层。”她说,“不是供应商编号,是公司层级。”
程雪阳拿起笔。“什么意思?”
“七家公司,一层套一层,每一层都挂不同的名字,但最终控制权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一条竖线,“最底层是项目公司,往上走,控股方是青海的设计院,再上一级是呼和浩特征信咨询,接着是内蒙古一家贸易公司……”
她一边说,一边写下每一层的关联节点。笔尖划过白板发出沙沙声。写到第五层时,停了一下。
“第五层之后,资金开始转向境外。”她说,“第六层注册在新加坡,股东是空壳信托,而第七层……刚才那段话提到开曼群岛。”
程雪阳皱眉。“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做项目,是在借补贴洗钱。”
“对。”她说,“国家拨款下来后,会先进入项目账户,然后通过七层公司层层转移,最后变成‘海外投资收益’,合法回流。”
程雪阳快速翻看手机里的资料。“可我们查过这几家公司的股权结构,没有交叉持股记录。”
“因为每层之间都不直接关联。”她指着白板,“你看,第一层到第三层用的是亲属挂名,第四层到第五层靠代持协议,第六层开始用离岸信托,第七层干脆不用人名,用基金会名义注册。整个链条像是断开的,但实际上,指令来自同一个地方。”
“谁?”
“李仲文背后的人。”她说,“他不是主谋,只是一个执行者。真正设计这套结构的,必须懂跨境税务和金融合规。”
程雪阳低头记下几个关键词。忽然抬头,“等等,你说这段信息是你三天前听到的?那时候你还没见李仲文。”
“不是见面时听到的。”她说,“是在机场广播响起的时候,夹在人群嘈杂里的通话声。我当时心率很高,刚下飞机,还在想任远舟的事。”
“所以你的能力触发了?”
她点头。“只有情绪波动够大,才能带回那些被忽略的声音。那段话只说了半句,但我记得那个声音——和昨天视频会议里,那个自称财务顾问的男人很像。”
程雪阳立刻打开电脑,调出昨天会议的录音文件。“能比对吗?”
“不能。”她说,“我听不到完整的句子,只能靠记忆拼接。但我知道他说‘开曼’的时候,尾音有点拖,像是习惯性停顿。”
程雪阳把录音放慢速,一段段听过去。几分钟后,他停下。“这里。”
音频里有个男声说:“……利润分配方案按原计划推进。”紧接着一句轻描淡写的补充:“第七层用开曼群岛架构,月底完成注资。”
两人对视一眼。
“就是这句。”她说,“和我听到的一模一样。”
程雪阳把这段截取出来,贴在文档里。“如果我们能把这七家公司之间的资金流转路径串起来,就能证明这不是正常合作,而是预设的资金通道。”
“问题是谁审批的补贴?”她说,“绿源动力能拿到两千四百万,说明内部有人放行。许清和给的名单里,还有三家类似公司,都在同一时间段获批。”
“顾南舟那边认识卫健委的人。”
“不行。”她打断,“这件事一旦惊动监管口,对方就会销毁痕迹。我们现在唯一的筹码,就是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掌握了结构图。”
程雪阳沉吟片刻。“那我们就假装继续推进合作。”
“我已经答应他明天看材料。”她说,“他会带完税证明和银行流水来,但一定是经过处理的版本。”
“我们可以反向验证。”他说,“比如查第六层公司在新加坡的年报备案,或者通过国际税务协作渠道,调取出入境资金记录。”
“太慢了。”她说,“我们需要在现场找到破绽。比如合同里的付款条款,或者发票编号的规律。”
程雪阳翻开之前拍下的协议复印件。“这份合同里,七家供应商分别对应七个付款节点,每个节点支付三百五十万,总额刚好匹配补贴金额。”
“不是巧合。”她说,“他们是按照补贴额度倒推出来的合同金额。而且选择七家,就是为了对应七层公司。”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楼下停车场有辆车亮着灯,像是有人在等人。她看了一会儿,松开手。
“明天他带来的材料,一定会做得很完整。”她说,“但我们可以在细节上设陷阱。”
“比如?”
“让他们提供原始凭证扫描件。”她说,“不是PDF,是拍照的原始文件。这种东西通常带有拍摄时间和设备信息,如果全是同一台手机生成的,那就是造假。”
程雪阳点头。“还可以要求查看其中两家公司的实地经营情况,比如仓库或办公地址。”
“对。”她说,“就说我们要做尽职调查升级。”
她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心跳又开始加快,耳边再次响起传真机的声音,那个女声低语:“第七层账户清空后,资金会转入光伏补贴专项户。”
她猛地睁眼。
“怎么了?”程雪阳问。
“她说的是‘转入’,不是‘申请’。”她说,“这意味着第七层公司不仅能接触到补贴资金,还能主动操作流向。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拿到了批文,还掌握了资金管理权限。”
程雪阳脸色变了。“那就不是骗补那么简单了,这是内外勾结。”
“所以审批环节一定有问题。”她说,“要么是发改委的人被收买,要么是流程本身存在漏洞。”
程雪阳快速打字,整理出一份行动计划。写完后抬头,“我们得尽快拿到更多证据。要不要让许清和再挖一下绿源动力的法人背景?”
“他已经查过了。”她说,“王建国是个挂名法人,五年前从老家出来打工,突然有了注册公司的资格,还办了护照,去过两次香港。”
“资金出境的跳板。”
“对。”她说,“但他本人不可能接触核心操作。真正在幕后操控的,应该是熟悉财政系统的专业人士。”
程雪阳想了想。“会不会是环保厅或发改委的离职人员?现在很多官员退下来后去企业当顾问。”
“有可能。”她说,“但这个人必须同时懂境外架构和国内审批流程。范围可以缩小到近三年从财政系统离开,又有海外工作经历的人。”
程雪阳开始搜索相关名录。沈知微则重新闭上眼,试图再次触发记忆回响。她深呼吸几次,心跳逐渐加速。
画面又出现了——打印机吐纸的声音,接着是键盘敲击。一个男声说:“等她签了字,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这次她听得更清楚。说话的人语气轻松,带着一丝得意。不是李仲文。
她睁开眼,声音有些哑。“那个人不是李仲文。”
“你说什么?”
“下午在板房里,我以为是李仲文说的那句话。”她说,“但现在想起来,声音更低,更像是另一个男人。他在幕后看着整个过程。”
程雪阳停下动作。“你是说,还有一个人没露面?”
她点头。“而且他知道我会签字,也知道签字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下一步。”
程雪阳盯着白板上的七层结构图,忽然伸手圈住最顶端。“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操盘手。李仲文只是前台演员。”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用红笔重重画下一个问号。
“明天九点。”她说,“我要亲眼看见他们怎么解释这七层公司的关系。”
程雪阳看着她。“如果他们察觉不对,可能会临时变卦。”
“那就逼他们露出破绽。”她说,“只要他们敢来,就必须留下痕迹。”
她拿起手机,拨通许清和的号码。
“帮我查近三年内,从青海省财政系统离职,且有境外金融机构任职经历的人员名单。”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
几秒后,对方说:“有一个叫周培林的,原发改委能源处副处长,去年辞职,现在在深圳一家咨询公司当合伙人。”
她握紧手机。“把他所有的公开活动记录发给我,特别是最近三个月有没有来过青海。”
挂了电话,她看向程雪阳。“明天来的不只是李仲文。”
“还有谁?”
“幕后的人。”她说,“他一定会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会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