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头发被糟蹋成这样，真是可惜了，”理发师用细齿梳理顺参差不齐的长发，“想剪什么样的发型呢？”

    “剪短就好。”

    “嗯……”理发师见顾客似乎兴致不大，便掏出手机摆在她面前左右划，“这些都是最近流行的，你看有没有喜欢的？我看剪短了也怪可惜的，齐肩发怎么样？像这张和这张，都很适合你，发尾打薄，再染个颜色就更好了，显气色。”

    “就要这样的。”顾临溪略过理发师的推荐，微笑着指了指另一张。

    她没看得太仔细，只是不想再听这些有的没的。她很少来剪头发，发尾就让它一直长着，刘海长了就自己剪一刀，看起来倒也还过得去。只是这次血沾上得太多，发丝缠绕成一团怎么也梳不开，索性一刀都剪了，于是便成了现在这个狗啃的样子。

    当然，找借口溜出来，也不单单是为了这种事。她落座后没多久，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赫莱的身影。

    赫莱是这里的常客，她打扮精致，挽着小包和前台亲密地打招呼，很快就有理发师上前攀谈，殷勤地引着她进来，在顾临溪身边的位子坐下。

    “姐今天剪发还是染发？”

    赫莱翘起二郎腿，斜睨了顾临溪一眼，笑眯眯地答：“我赶时间，给我剪短。”

    嘴里说着赶时间，又挑挑拣拣好半天，顾临溪耐心地等到理发师走开，才冷冷开口：“有话不能电话里说？”

    “本来就没什么事嘛，就想约你出来逛个街。”赫莱看着镜中，拨弄自己的头发。

    “我说过，别在这时候露头。超研院来了不少人，你不会想被看见吧？”

    “被看见又如何，我可不是十几岁的样子了，不会有人记得的，”她开始对着光欣赏新做的美甲，“科贸那一带前几天出事了，你应该知道吧？”

    顾临溪一脸淡定：“什么事？”

    “有人说是龙卷风袭击，也有人说是爆炸事故，总之方圆数百米内几乎被夷为平地，引发了大范围的断水断电。原因嘛，至今还没公布，不过网上已经议论纷纷了，都怀疑是恐怖袭击呢。”

    “我看不是，什么恐怖袭击会在半夜，还是在科贸那种地方，晚上人都走光了。”理发师听见赫莱的话，兴致勃勃加入讨论。

    又有人远远地接话：“那可不一定，你知道科贸什么时候打车的人最多吗，是晚上十一点！”

    “我听说有人正好在加班，还以为是世界末日嘞，高兴得不得了，谁知道被救出来后还是要居家办公……”

    顾临溪仍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看着镜中。她的头发齐齐地剪到了略超过下巴的长度，没有太多修饰，乌黑的发色更衬得肤色病态的苍白。

    等讨论渐渐平息，她才有些好笑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Chelsea好几天都没睡好，让我务必要亲眼看看你怎么样了。”

    “你们的消息不是向来很灵通吗。”

    “灵通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

    “我没死，你应该挺失望的。”

    赫莱神色一凝：“这是我跟你的私人恩怨。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你现在对我们有用，当然要确认你的安危。”

    “私人恩怨？”顾临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我从来就没有对不起你，你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

    “你不会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应得的吧？是建立在谁的痛苦上才……”

    “那又如何？我没有要求过任何人为我牺牲。你以为你经历的，我没有经历过吗？”

    她原本能很好地保持镇静，可说到这儿，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她很少向人抱怨什么，可失控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翻涌上来的记忆此刻又变得鲜明，而造成这一切的人视而不见，反倒是她成了众矢之的。

    凭什么是她来当罪人？

    “你这话也会对严歧南说吗？”

    “少跟我说严歧南，你不配提她。”顾临溪扯开身上的罩布，腾地站起身。

    “站住，”赫莱悠悠说道，“急什么，我还要接你去实验室呢。”

    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发作，一上了车，赫莱把车门关得砰砰响，霸道地在车道上穿梭，引得一阵不满的鸣笛。二人很长一段路都没说话，最终还是赫莱忍不住出言嘲讽：“不配的人是你，你有什么立场说我们。”

    “你们？这会儿又是你们了？如果不是你指使苏岭做手脚，她原本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你做这些的时候想过她和你是姐妹吗？”

    赫莱咬着唇不作声。

    “找死啊！”她突然猛拍喇叭，凶狠地瞪着前方强行超车的黑色越野车。

    “别想拿她当刀子捅我，论罪魁祸首，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倒是撇的干净，”赫莱像是想到什么，冷声笑了，“不知道在面对父母亲人的时候，还能不能说出这番话。他们知道你背叛ADCA，又会作何反应呢？真是一出好戏啊。”

    她的心情似乎好起来了，伸手按开车载音响，轻快的音乐充斥车厢，顾临溪并不理会。

    西昌山实验室的白色屋顶渐渐出现在视野中，顾临溪掏出手机，划掉一连串未接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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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昌山研究所的主体部分其实在地下，顾临溪在电梯里只看到了B1-B6层的按钮，她根据经验推测，地下的空间并不互通，应该有多个独立通道，要想弄清布局，得先找到总控室。

    通风系统。她心里一动。

    感应空气的流动方向，可以确定每个独立分区大致的范围，只要在实验室周围探查一圈，即使没找到入口，也能知道地下的情况。

    B6到了。踏出电梯时，她已经心中有数。

    B1至B6层的空间范围都是一样的，比地面部分要小一圈，十分逼仄，不同的是，B6西侧有一条狭长的通道，延伸到地面建筑外，她猜测那里就是通往其他独立地下室的入口。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方位。

    “进来吧。”

    赫莱走在前面，门禁识别通过，厚重的铅门缓缓拉开。走过缓冲区，后方的空间豁然开阔，环形的玻璃幕墙围合起的操作区位于正中央，无影灯没有亮，操作台上空空荡荡，金属台面折射出外部的冷光。

    全身包裹严实的人从操作区的暗影中出现，看到来人，他关掉了最后的光源，走了出来。

    “来了。”他摘下口罩和手套，是卓正琦。

    顾临溪敏锐地捕捉到一旁的暗色幕墙内传来细微响动，卓正琦在控制台上按下按钮，只见幕墙的颜色逐渐转为透明，她才看清特制玻璃的内侧加装了一层不锈钢格栅，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正中的金属椅上，目光呆滞地望向他们。

    顾临溪走近看去，发现他并不能看到玻璃外的景象。

    “这个实验体的表现还算理想，仅仅经过三天的强化，就能达到D级天赋。”

    卓正琦招手示意她过来，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输入，调出数个控制面板，三维坐标上跳动着实时更新的脑部定位数据，顾临溪注意到一处微小的荧光亮斑，但在暗色的图像上十分显眼。

    “PEC激活？”她指着那块亮斑问道。

    “不，位于对称区域的脑区，功能未知，但有替代PEC的潜力。你看看就知道了。”卓正琦说着，操作起显微注射系统。

    隔离观察区内，红外摄像头准确定位实验对象的位置，机械臂的钢针刺入他低头暴露出的后颈，在荧光指示剂的作用下，显微监视器里的血管网络随之亮起，如水流铺满干涸的河道，汇向荧光亮斑，光斑呈现出耀眼的紫白色。

    “两分钟。”他自言自语般说道。

    顾临溪意识到自己将要看到什么时，寒意顿时从头蔓延到脚跟。

    “我要他的资料。”她快速地说道。

    “现在？”卓正琦皱眉不解，“小莱，去拿给她。”

    赫莱前脚刚离开，隔离区里的男子就忽地抖了一下，眼中逐渐有了神采，浑浊的白光笼罩着他的瞳孔，顾临溪贴在玻璃墙上，不由得屏住呼吸。

    什么都别发生。她在心中祈祷。

    两分钟过去了，男子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施施然站起身，在隔离区内来回踱步，与刚刚萎靡的样子判若两人。

    “人为刺激可以触发应激反应，他会表现出攻击行为。”

    “等——”

    来不及了。男子的手心燃起火焰，四处甩出的火球无声地砸在幕墙上，又被吞噬，他似乎不甘心，愤怒地将火焰燃得更旺，火光映得隔离区内通红，顾临溪却感受不到一丝震动。特制玻璃将能量尽数吸收，他的发狂在外面的人看起来，只是一出哑剧。

    “也就只能这样了，”卓正琦解释道，“强度D级，极限运用时间是八分二十五秒。”

    火焰平息，他瘫倒在地上，仍是睁着死寂的眼。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和你之前的实验对象有什么区别？”

    “特别之处在于，即使是刚刚的发狂状态吗，他的脑区活动仍旧是稳定的。下一步就可以诱导他在清醒状态下使用能力，但现在最大的阻碍，是身体似乎跟不上大脑的脚步，对此，恐怕还得采用你们ADCA的训练方法。”

    “还有其他人吗？”

    “只有他是合格的。”

    话音刚落，生理监护仪却爆发出尖锐的警报，红色弹窗接连不断地跳出：脑波异常、呼吸异常、体温异常……约束装置迅速启动，按住了剧烈抽搐的男子。

    卓正琦撞开身后的椅子冲向隔离区，扯开一旁的红色应急箱，抑制装置启动，雾化的波动抑制剂大量喷出，隔离区顿时笼罩在浓重的白雾中。

    砰。

    痉挛变形的手指重重拍在格栅上，鲜红色的液体在玻璃上炸开，顾临溪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那只手攥住的，仿佛是她的心脏。

    “让我进去！”

    “不，用不着，”卓正琦长呼一口气，“他死了。”

    顾临溪瞳孔一颤：“你就这样杀了他？”

    “怎么会呢，”他不理会她的质问，嘴里念叨着，“哪里出问题了？怎么会呢？”

    “我问你在干什么？！”

    “顾临溪，你别太过分。”

    坚硬的金属管抵着她的后脑，赫莱的声音响起。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低声道：“这就是你要我看的？”

    “都冷静些，做科学研究，失败是家常便饭。赫莱，把枪放下。”

    她抬起眼皮，看向闻讯赶来的Chelsea。Chelsea从容地走向她，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送临溪出去吧，在办公室等我。”

    顾临溪猛地推开卓正琦，一直走到电梯前，才转身冲着赫莱问道：“你真的无动于衷吗？”

    “你就那么天真，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这些？”赫莱扬起下巴看她。

    顾临溪突然拉过赫莱的手腕，枪口紧紧压着自己的咽喉，她的大拇指反扣着扳机，压到了击发确认的边缘。

    “既然你那么厌恶，干脆就一枪打死我，反正我早就受够了。”

    赫莱的腰被她揽着，无法后退。这句话是贴着她的耳旁说的，一字一句，听不出情绪，却又仿佛有千斤重，苍白的嘴唇像裂开的伤口，痛苦如殷红的淤血一样流出来。

    太好了。她痛快地想。她巴不得所有人都尝过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