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沈祈安说道。
队伍走到了舱口附近。舱下的尖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闷弱。几个人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堆堆摞高的木桶,浓血正沿着裂口缓慢地下淌,像是一堵会流血的墙。
他继续说:“他被吊在了第三层箱子上,双脚距离地面只有半掌高。身上没有严重的伤口,没有落水或溺水过的痕迹。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他把自己吊死在了那里。”
檀妄生把白瓷猫收进腰侧小锦囊里,端起火铳,闻言稍一偏头,“……你是说,他在制造落水声把人引走,趁机把尸体转移到伙房引你们过来,又里应外合把这里弄得一团乱之后,最后把自己吊死在了舱下?”
这个时候,那几个附近搜刮房间的随从全都聚了过来,前面木桶摞出的小路只能容纳一人进出,他们便站在两侧房门口,手握火铳,看着这群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怎么,这坏事做着做着突然良心发现了?”檀妄生说:“难道他在这船上呆了四天,被船上的忠正之气熏陶,改变了心境不成?”
萧明灿知道檀妄生话里的意思,这也的确有点说不通,“……没有严重的伤口,说明怪物没有围堵过他,他之前也没有任何身中幻觉的迹象。这就意味着,他是在某一瞬间突然崩溃的。”
言生转头看了眼被阴影彻底吞噬的走廊尽头,“他为何会在做了这一切后突然崩溃?他应该对那些惨状惊骇的尸体早就见怪不怪了。那群怪物形貌的确怪异扭曲,但既然他想引怪物上船,必然会有所准备。如果他不是因为这些的话……”
她想起了登岛那日看到的两具尸体。陈四和赵明安崩溃的原因并非来自怪物或尸体,而是远在皇城的亲人。
她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国师,然后又看着沈祈安。
沈祈安点点头,从副手那里接过一个被血手帕包着的小物件。他当着几人的面拆开帕子,露出里面的——
沈祈安捡起地上裂成两半的青玉坠。
身后的几人谨慎又惶恐地走进屋内,烛灯的光向尸体两侧散开,当映亮周围的墙壁时,所有人吓得一激灵。
沈祈安抬起头。
字。用血写成的字。
那些原本堆放在墙边的木箱和装着干肉的袋子都被推倒了,墙下瘫靠着一个侍从,脖子上有道割口,整个腹部被人一刀剥开,鲜血蹭得到处都是,显然是在中刀后被人拖过来的。他睁着浑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聚来的人群。当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把灯抬高时,映出了他头顶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些字写得仓促凌乱,血珠沿着字的最后一笔下淌,在干透后留下一道道诡异又渗人的痕迹。没有人认不出这些字。
这些名字的主人都在这艘船上,其中大部分要么已经成为了那些鬼东西的食物,要么成为了那鬼东西的一份子,又或是生死未卜。一群人看着四周的血字,又看了眼吊在半空的尸体,这东西简直就像是某种预兆着死亡的名录。
当一个官员在这些扭曲的血墙中找到自己的名字时,失神地退了几步后,捂着心口昏了过去。
“这……”副手转头看向吊在箱子上的人,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如常,“这是他写的吗?”
“……他……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另一个官员注意到了一旁的沈祈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掌心里的东西。
周围几个官员从没有见过那东西。
“一个罪人怎么会随身带着如此贵重之物?”言生看了眼附近几个随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是他家里的……”
沈祈安看向檀妄生,“就算在岛上和那群怪物生活了三年,也永远没办法适应它们吧?你把那群鬼东西当成保护自己地盘的守城军,但那东西只把你当成一个难对付的猎物。一旦露出弱点,它们就会立刻反过来啃噬你。”
檀妄生伸手想要去拿,但沈祈安先一步握拳盖住了碎玉,然后把东西交给了国师。他看着檀妄生脸上细微变化的表情,冷笑一声,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玩火自|焚的滋味不好受吧?”
檀妄生注视着沈祈安,晃动的油灯下,只有他的瞳孔发出了清晰的光,这让周围人想到了一直潜藏在阴影里的野兽。几个侍卫抬手悄然压住刀柄。
“……这个嘛,”一阵紧张的沉默后,他把目光慢慢转到萧明灿身上,看着她手里的那块碎玉,“毕竟有句话说得好,能摧毁我们的,往往都是我们所珍视的。”
沈祈安道:“你既然决定利用那怪物,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我没想到他会因为家人而崩溃。”檀妄生说:“我们都知道他有年迈的父母住在乡下,但具体住在哪个地方,除了我之外,这座岛上只有不到六个人知道,而恰巧,现在他们都还活着。”
他托着火铳的食指点了点长筒,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那怪物对老人的了解几近于无,那它们又是如何利用两位老人家让周卫崩溃的呢?”
“谁知道。”沈祈安道:“那群鬼东西‘感染’的可不只是你的人。周卫设计让船上的官员‘感染’那疯症时,应该也没想到他们在登岛前就看过关于这岛上每一个罪人的文书吧?”
“那真是太巧了。”檀妄生缓缓点头,说:“我的人为了赢得信任,竟然还透露了怪物能够共享记忆的事,并且在你们对怪物已经有所了解的情况下,仍凭一己之力摧毁了整艘船,最后还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死了。这简直是——”
“荒唐吗?”沈祈安看了眼走廊上残缺不全的尸体。油灯推开浓稠的阴影,照着前面堆叠的血桶。有那么一瞬间,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们甚至有一种自己正在哪个巨兽的肚子里,和这些尸体一同等待着被溶解的错觉。官员们苍白着脸往前走。萧明灿看着手里的青玉坠。而沈祈安则把目光转回到檀妄生身上。
“这里就是你制造的炼狱。”
——炼狱。
只有这个词能形容眼前的处境。
尤其是当他们被困在这狭窄又阴暗的舱下,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和厮杀声的时候。他们觉得心惊胆战,恐惧重重压着胸口。很快,那种混杂着厮杀的叫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是撕咬声,惨叫声。
最后惨叫声变得越来越低弱。他们能想象到那个人发出哀号的模样,首先是他痛苦扭曲的脸,接着是他破裂的伤口、他爬向房门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蠕动的肉块……重叠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恐怖的想象。
有人从甲板上下来了。什么人?或许是檀妄生那帮人。放“狗”把这里搅得一团乱后再慢悠悠地过来清场,不就是影将军军营里那群人的作风吗?所有侍卫交换了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接着握紧了手里的刀。
但脚步声并没有接近这里。而与此同时,凄厉的惨叫声又再次响起。然后是——
人群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被砰砰砸响的屋顶。
这动静并不算大,但却能让所有人注意到。那是一种黏稠的、湿漉漉的砍剁声,就像有人在案板上剁着肉馅,又或是一大截猪骨。而当他们联想到这一点时,都下意识看向对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如果……”侍卫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如果是那罪臣的人,我们是不是还可以与之一战……”
没有人说话。
他们紧张地看着被木柜椅子挡住的门,烛灯的火苗随着砍剁声晃动着,光线明明灭灭,就仿佛从角落的黑暗里伸出了无数双鬼手,正玩弄似的拨动着火苗。官员们肩膀颤抖,视线不安地乱瞟。昏光里,房间那面写满血字的墙忽隐忽现。
恐惧。空气里充满了恐惧的味道——血腥味,尿骚味,刀剑的铁锈味,还有肌肉被割开切断的生肉味。他们不确定这些到底是真的顺着人群或门缝里渗出的,还是因为恐惧而想象出来的幻觉——幻觉——成为那鬼东西的第一步,出现幻觉。
他们在昏暗里等待着。
这里就像是炼狱。昏暗,狭窄,被迫听着那些会把人逼疯的声音,在恐惧和不安的折磨里永无止境地等待着。有谁会救他们?甲板上不是还有人吗?也许也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来救他们……有可能吗?又或者是国师——如果这一切都是檀妄生的诡计,那么……国师现在还活着吗?
他们闭上眼睛,或是干脆捂住耳朵,但仍旧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那个即将要面临的结局。哀号声,砍剁声,冰块落地时发出的哗啦声——然后是走动声。
一个侍从沉默地走向周卫吊死的房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闷沉又近在咫尺的碰撞声传来——侍从缓缓仰起头,仰到上半身几乎要弯折的程度,接着猛地砸向墙面,鲜血模糊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