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蘅确实未曾料到,这看似寻常的摇光逐月船在用灵石启动后竟如此刺激。
巨大的月船并非平稳摆动,而是带着强烈的失重感和迅猛的冲势,引得船上惊呼连连。她第一时间紧紧护住身旁的老夫人,灵力形成一个柔和的缓冲气罩将两人笼罩,生怕老夫人承受不住这般剧烈颠簸。
然而,她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
全程下来,老夫人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畅快得如同孩童。
尖叫声穿透云霄,笑声更是爽朗清越,仿佛将积压了数十年的沉闷都在这剧烈的摇摆中尽情宣泄了出去,宛如一只初次挣脱樊笼、振翅高飞的灵雀。
一趟结束,月船稳稳落地,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紧紧挽住纪明蘅的手臂,兴奋地摇晃:“囡囡!太好玩了!我还要玩!再玩一次!”
纪明蘅自己也松了口气,见老夫人无恙且兴致如此高昂,她紧绷的心弦放松,也被勾起了玩性,方才光顾着担心,自己都没好好体验。
“好,我们再玩一次!”她笑着应道。
这时,她才想起同行的另一人,回头望去,却见那位药王谷的谷主叶疏寒,脸色似乎有些异样的苍白。
他已脱下了象征身份、绣着灵草暗纹的云纹锦袍,只着一件素净的月白内衬法衣。
那法衣质地柔韧,隐约勾勒出男子劲瘦流畅的肌理线条。此刻他衣领微敞,露出小片锁骨,平素温雅矜贵的气质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因不适而带来的疏懒意味。
“叶谷主,你还去吗?”纪明蘅顺口问道。
“……我便不去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紧绷。
纪明蘅敏锐地察觉到他气息不稳,下意识便凑近一步,关切地轻声问道:“你还好吧?可是这摇晃太剧烈,有些不适?”
女子清甜的气息裹挟着方才疾风带来的微凉倏然靠近。叶疏寒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喉结微动,语气依旧维持着温和:“无妨。”
他不过是未曾料到这凡物,竟能牵动他稳固的丹田气海,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恶心。
纪明蘅看他额角似有细密汗珠,几乎是出于本能。一种在点花城为婢时长久养成的、察言观色并及时伺候的本能。
她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动作极其自然地抬手,为他拭去那点汗意。
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触及他微烫的皮肤,纪明蘅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立刻收回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将帕子攥回掌心,语气尽量平稳地解释道:“谷主额上有汗……想必是此处人多气闷。谷主且去旁边静室稍歇,我陪夫人再玩几趟便是。”
她将此归结为旧日习惯使然,心下暗暗告诫自己需得更谨慎些。
额间传来的轻柔触感和那丝若有若无的馨香却让叶疏寒心湖微澜。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因方才的刺激而泛着红晕,一双明眸清澈,盛着未散尽的兴奋和一丝匆忙掩饰的慌乱,竟觉得那不适感消退了不少,心念微动。
然而纪明蘅已迅速转身,扶着兴致勃勃、催促不停的老夫人,再次走向那等待区的月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和关怀只是他的错觉。
一旁侍立的影卫首领见状,难得见到谷主这般模样,又见那游戏似乎确实有趣,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上前一步低声请示:“谷主,您若休息,属下可否……去试试?瞧着委实新奇。”
叶疏寒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
余下的时光。
纪明蘅便彻底放开了心怀,陪着老夫人,将花灯会上那些新奇有趣的、由灵石或机关驱动的游乐项目,诸如旋转的木鸢、投射光影谜题的灯阵、温顺可骑乘的低阶灵宠……凡是她和老夫人想玩的,都痛快地体验了一遍。
她亦不再询问叶疏寒是否同乐,只当他绝不会再参与这些幼稚喧闹的玩意儿了。
叶疏寒倒也确实无意再去尝试。
他只是静立于一株挂满祈愿玉牌的灵树下,看着纪明蘅带着母亲在璀璨灯火和喧闹人流中嬉游。
母亲脸上是数十年未曾有过的、毫无阴霾的开怀笑容,周身洋溢着蓬勃生气,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他记忆中从未见过的光彩。
然而,看着那抹明媚的身影全心投入地陪伴母亲,再未向他投来一瞥,他心中那因母亲开心而生的宽慰里,却莫名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与不悦。
此刻他已全然忘记,当初是他几次三番怀疑这女子的来由和目的,将她两次看作伤母亲的凶手。
他本对纪明蘅,毫无半分兴趣。
玩闹了许久,几人终于离开了流光城喧闹的坊市。
喧闹的兴致稍歇,腹中便隐隐传来空落之感。叶疏寒看向身旁脸颊泛着红晕、眼眸依旧亮晶晶的纪明蘅,声音不自觉放得温和:“可觉腹饥?想吃些什么?”
纪明蘅闻言抬头,很是坦诚地点头:“确实有些饿了。”
她目光在灯火璀璨的长街上一扫,很快被不远处一个围了不少人的小摊吸引了注意。那摊子支着一口大油锅,正炸着金黄色的什么果子,香气随风飘来,勾人馋虫。
她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指过去:“那边好像很热闹,我们去尝尝那个吧!”她语气里带着自然的雀跃,并非请示。
一向在谷中说一不二的叶疏寒,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愈发生动的脸庞上。
这女子,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这般自然鲜活,不见半分寻常人的畏缩与谄媚,倒像……倒像只是与一位寻常友人结伴同游。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心底某处微微一动。
几人走近那摊子,原来是在炸一种用灵麦粉混合了碎灵果肉,裹着豆沙馅的喜团子。油锅里翻滚的金黄团子个个圆润饱满,捞起来沥干油,再滚上一层香喷喷的熟芝麻,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排队的人还真不少。
纪明蘅让影卫陪着老夫人在稍远些人少的地方等着,自己利落地挤进去排队。
叶疏寒无论是颀长挺拔的身形,还是那身药王谷嫡系子弟特有的清贵气韵,甫一出现在这市井之地,便引来了诸多目光。
“天!好一位丰神俊朗的仙君!”
“这是哪家仙门的高徒,带着道侣和长辈出游?”
“嘶…这般温润如玉又深不可测的气场!梦中道侣不过如此!”
“他定是会将那道侣捧在手心、百般呵护之人!”
“快看!那道侣生得竟如此灵秀绝伦!难怪能得仙君青眼!”
“……”
纪明蘅听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
“道侣”二字让她微微蹙眉,她可无意攀附药王谷,只想几日后安安稳稳的离开。
然而叶疏寒的身份地位,无论哪个凡女在他身侧,旁人眼中怕都是高攀的仙凡眷侣。
想要与他并肩?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纪明蘅对依附他人毫无兴趣,故此对叶疏寒亦无他念。
很快,她便捧着几个刚出锅、用油纸包着、热气腾腾的喜团子回来了。
“夫人,小心烫。”她先吹了吹,递给老夫人一个。然后又很自然地将另一个递给旁边的影卫首领。
最后,她看着手里还剩下的两个,犹豫了一下,出于礼貌,还是抬眼看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叶疏寒,客气地问:“叶谷主……要不要也尝一个?看着还挺香的。”
问出口她就觉得多余了。
这位药王谷少主,平日饮食何等精贵讲究,怕是连谷中最低等的灵膳都比这凡俗油锅里的东西干净灵气充沛,怎会碰这个?
她正准备把手收回来,说一句“谷主定然不用这些凡俗之物”,却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从她手中的油纸包里取走了一个欢喜团子。
“嗯。”
叶疏寒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手中那枚金黄滚烫的团子上,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然而,站在他侧后方的影卫首领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谷主……谷主竟然接了?
还接了这刚出锅、冒着油星、一看就与谷中清雅格格不入的街头小食?
这与他平日清冷出尘的形象,差距未免太大。
叶疏寒淡然一笑:“尝个新奇。”
纪明蘅也愣住了,举着油纸包的手都忘了收回来,有些错愕地看着叶疏寒。
叶疏寒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震惊,他只是微微低头,试探性地在那金黄酥脆的外皮上咬了一小口。动作依旧优雅,但与他平日用玉箸品尝灵肴仙酿的姿态相比,此刻手持油汪汪的团子,实在是……冲击力十足。
甜腻的豆沙馅和芝麻香瞬间在口中化开,带着粗粝又热烈的市井烟火气,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而直白的滋味。
并不难吃,甚至有些新奇。
他咀嚼得很慢,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纪明蘅脸上。
看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看她很快回过神来,自己也低头咬了一大口团子,腮帮子立刻变得鼓鼓的,满足地眯起了眼,还含糊不清地对老夫人说“好吃吧?”。
一种极其陌生的、柔软的情绪悄然漫上叶疏寒的心头。他忽然觉得,偶尔尝一尝这凡俗的、甚至称得上粗陋的食物,似乎……也不坏。
尤其是,和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