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光镇归来,华灯已上,谷中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纪明蘅细心地将玩得尽兴后略显疲惫的老夫人安抚睡下,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丹鼎阁。
月色如水,洒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
她正要往自己暂住的小院走去,身后却传来温润的嗓音:“我送你。”
纪明蘅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回头。
只见叶疏寒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月白法袍在清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却比平日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意味。
“不必劳烦谷主了,这段路我很熟。”纪明蘅客气地婉拒。
“无妨,顺路。”叶疏寒语气自然,已率先迈开了步子
纪明蘅只好跟上,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小径上,只闻虫鸣与微风拂过灵草叶片的沙沙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纪明蘅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方才在花灯会上买的、用灵麦芽熬制的糖果,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甜滋滋的滋味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心情颇好。
空气中弥漫着麦芽糖的清甜香气。
他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走在他身侧的女子。
粉润的蜜心果时而被她整个含入口中,时而又被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
这个动作在她做来,自然又娇憨。
叶疏寒心底却莫名升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
看着她小巧的腮帮子被糖果顶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他忽然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想看看这女子会作何反应。
“这糖果……瞧着似乎不错。”
他温声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悦耳,“可否……分我一粒尝尝?”
深邃的目光落在纪明蘅身上,叶疏寒眼底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耐心十足的猎手,静待猎物步入自己精心设下的网罗。
纪明蘅正嚼着糖,闻言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眼看他。
药王谷谷主什么灵果仙珍没见过,会看上这凡俗的麦芽糖?
她脑中警铃微作,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嘴里剩下的半颗糖咬碎咽下,然后把手心里油纸包中仅剩的两颗糖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她两颊被糖果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仓鼠,努力嚼着,含糊不清地对叶疏寒说:“唔……没了!吃完了!”
叶疏寒:“……”
他被这女子毫不犹豫,也不在乎形象的护食行为给定住了。看着她又圆又亮的眼睛望着自己,一脸“真没了你别想要”的表情,他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片刻后。
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
护食的丫头。
旁人想与他药王谷攀上关系,什么天材地宝、珍稀灵丹都恨不能双手奉上。
这丫头倒好,连半颗裹着糖衣的蜜露丹都不肯给他。
他身上难道就没有半点值得她图谋的东西?
比如……药王谷的友谊,或是他母亲显而易见的撮合之意?
他就这么不值得她分享一点甜头?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片刻沉默后,他又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倒是没再说什么。
“谷主,纪姑娘住的院子到了!”前方引路的药童恭敬禀报。
纪明蘅咽下最后一口糖,站在院门口,转身对叶疏寒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多谢谷主相送,我到了。”
叶疏寒看着她,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色下,他的身影高大,几乎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身上清冽的药香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悄然弥漫开来。
纪明蘅感觉到这过近的距离,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后退了半步,睫毛轻颤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反应落在叶疏寒眼中,却成了女儿家害羞无措的表现。
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几分自信的温柔弧度,仿佛看穿了她“笨拙”的掩饰。他伸出手,却不是碰她,而是将一枚触手温润、蕴含着精纯木灵之气的玉牌轻轻放入她掌心。
玉牌上雕刻着药王谷独特的徽记,显然非同一般。
“这是……”纪明蘅一愣,立刻就想推拒。
“母亲吩咐的,”叶疏寒抢先一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照顾她尽心,这是药王谷的一点心意。持此玉牌,可在谷内多数地方通行,也可调用一些寻常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他搬出母亲的名义,让她不好拒绝。
纪明蘅捏着那枚沉甸甸的玉牌,只觉得有些烫手。
她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直接迎上叶疏寒的视线:“多谢老夫人和谷主厚爱。"
叶疏寒温润沉静的目光再次落在纪明蘅那张精致如瓷的小脸上。
只见她白皙的脸颊迅速爬上一抹动人的嫣红,漂亮的眼眸低垂,眼神闪烁,带着显而易见的羞赧,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
胸脯微微起伏,显然心跳得厉害。
叶疏寒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伸出手,一缕温和的灵气拂过,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回去吧,明天再见。”
看来这小丫头只是护食,并非对他全无感觉。
他对自己在修真界的魅力,还是颇有信心的。
可还没等他转身,纪明蘅已开口:"只是……明蘅正有一事想禀告谷主。"
"哦?何事?"叶疏寒望着她眼底的认真,方才因她接下玉牌而起的愉悦仍在心头漾着涟漪,连带着语气都比平日柔和几分。
纪明蘅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我丹田的旧伤,托谷内灵药与灵气之福,已恢复七七八八。离家日久,宗门事务缠身,不日便想向老夫人与谷主辞行,返回宗门。"
叶疏寒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所有暗藏的旖旎、试探的趣味,连同那点因她羞怯而生的笃定,都被这声清晰的告别砸碎。
她哪是害羞,分明是刻意的疏离。接下玉牌也并非顺从,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
原来她早就盘算着离开!
一股混杂着愕然与愠怒的情绪猛地窜上喉头,让他温和的眸色骤然沉如寒潭,周身平和的气息瞬间冰封。
她竟真的……
对他半分留恋也无?甚至急着要撇清关系?
然而纪明蘅仿佛全然没察觉他骤变的脸色,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过是来通知一声罢了。
说完,她再次屈膝福礼:"夜已深,谷主早些歇息。明蘅告退。"
不等叶疏寒回应,她已转身推开院门,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只留他独自站在原地。
月光在叶疏寒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素来从容的眼瞳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怒与失落。
他第一次尝到被人彻底无视、急于撇清的滋味,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空落落剜去一块。
院门"吱呀"合上,隔绝了内外。
……
纪明蘅脸上那抹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瞬间敛去,眼底只剩一片清明的淡漠。
做她这种受雇于各大势力、周旋于修真界天骄之间的弱小者,最要紧的便是揣摩雇主心思。
叶疏寒这般身份尊贵、修为高深的人物,一时兴起逗弄她,大抵就像修士逗弄笼中灵巧的雀鸟,尤其还是只受了他药王谷恩惠的雀鸟。
雀鸟需得摆出合宜的姿态,否则惹得他兴致尽失,甚至动了不满,可不是闹着玩的。
虽说那日在农户家中,她确实是存了别样心思才来药王谷,但两次救下老夫人,早已还清恩情。这几日尽心服侍,接下这令牌也问心无愧。
钱货两讫,再无瓜葛,本就该如此。
至于叶疏寒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她连多余的念头都懒得多费。
这些天之骄子的心思,她可没兴趣探究。
纪明蘅回到屋内,反手掩上房门,从袖中取出那枚巴掌大的传讯玉牌。
玉牌触手微凉,表面隐有流光流转。她凝神静气,指尖缓缓凝起一缕淡青色的灵力,那灵力纤细如丝,却带着稳定的韵律,在她指腹盘旋片刻,才轻轻点在玉牌中央的凹槽处。
“灵虚子。”她唇瓣轻启,声音压极。
话音未落,玉牌骤然亮起一层温润的白光,将她周身笼罩其中。那光芒并非刺目,反倒像一层流动的月华,顺着她指尖灵力的牵引,将“不日返程”四字讯息细细裹住,化作一道极细的光丝,“咻”地一下窜入虚空,消散无踪。
直到玉牌上的白光彻底敛去,恢复原本的温润模样,她才将其仔细收好,指尖残留的灵力余温尚未散尽。
随后她褪去外衫,盘膝坐在床榻上,缓缓闭上眼。
内视之下,丹田处一片清明,原本淤塞的经脉早已畅通无阻,丝丝缕缕的灵气如同奔涌的溪流,在其中轻快流转,运转间充沛而平稳,带着蓬勃的生机。
而在丹田中央,一枚巴掌大小的古镜正静静悬浮,镜面光滑如洗,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金光。那金光如同无形的推手,不断牵引、加速着灵气的运转,让整个丹田都充盈着温暖而活跃的力量。
纪明蘅心中微定,此次旧伤能恢复得如此之快,除了药王谷的灵药与灵气,想必也有它的功劳。她满意地点点头,睁开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波澜。
那镜中的鬼东西倒是藏起来了。
它最好是能将自己藏好……不然下次再出现,就是它彻底消失之时。
纪明蘅起身褪去衣衫,她走向早已备好热水的浴桶。水声哗啦,将白日的纷扰与方才的小插曲一并涤荡干净。旧伤既已大好,确实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