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软

    南檐灯晚,露湿苔色。

    寂静处,青虫狡藏,啾啾偷鸣,纱橱月缥缈。

    书卷一页纸薄,思绪却繁重得令人翻不下去。

    闻霆正处理着白日未尽的案牍,头疼烦躁间,忽闻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他回神,想到适才已经交代过婢子不准进来打扰,那此刻来的会是……她吗?

    “咳,进来。”

    闻霆的声音略沉,隐隐带着期待。

    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继续专心致志地手捧长卷,一副一丝不苟的神态。

    来人小心翼翼,更恭敬谨慎地向他行礼:“爹,爹爹……”

    “嗯?”

    闻霆猛然抬头,神色诧异。

    “你来做什么?”

    他的语气肃冷,甚至含带不悦。

    对于这个野子,实在连装都装不出一点好脸色来。

    闻龄偷偷瞧见他神情冷寒,心中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爹爹,孩儿听闻娘亲病了,想去探望她。但是箬兰苑的人说,说要您首肯才行。”

    “哦?”

    闻霆语调一沉,微微打量他几眼。

    就算不是亲子,但其一片孝心,也有些触动了他。

    可是,他去看了叶芷筠,不就拆穿了她未病倒的谎言吗?

    想罢。

    闻霆刁难道:“不准。”

    “放假了,你的功课都做好了?”

    “呃……还没有。”

    闻龄羞愧地低着头,他今日才归家,急着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哪有时间做那冗杂的课业啊?

    但是他想归想,一点也不敢在闻霆眼前抱怨。

    “那就去做完了,给我检查之后,再去看你的母亲。”

    闻霆淡淡道。

    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继续神色平静地处理公务。

    “啊……”

    闻龄想了想,重重点头。

    “好,爹爹稍等。”

    他匆匆告退,像是要去追赶时间。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霆当即听出来了,看着眼前的孩童,微感惊讶:“我交代的作业,你都写完了?”

    “嗯,请爹爹过目。”

    闻龄将三篇千字赋论,乖乖呈上他的桌边,谨小慎微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检阅。

    “……”

    闻霆微皱眉心,端着第一篇文章,漫不经心粗略扫了一眼。

    眼神刹时变了,更心情复杂。

    想不到这奸夫的儿子,如此优秀,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等锦绣文章来。

    难怪平日里叶芷筠将他当个宝似的护着,甚至为他不惜攀上高塔,求取文昌庇佑。

    爱屋及乌,不过如此了罢。

    他莫名心生一股妒火。

    将纸张翻来覆去,细细检查数遍,也找不到什么大的问题。

    最终,闻霆挑了一个很小的毛病,斥责道:“为了赶时间,字写得如此杂乱无章,不堪入目。”

    “捡回去重写,另将五经手抄十遍,以作惩戒。”

    他轻飘飘将文章扔下,脸色冷沉。

    “啊……”

    闻龄顿感错愕,虽然心急见母亲,他的字确实有潦草之嫌,但也不至于如此糟糕啊。

    为何爹爹会这么严厉地骂他?

    “是,爹爹。”

    对于闻霆的吹毛求疵,他谨记着母亲的教诲,不敢反驳。

    只好委屈地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纸张,落寞地离开了。

    “……”

    闻霆皱眉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失落又可怜,心里不由感到些许后悔。

    他也不知这种难受的心情从何而来。

    不过是一个杂种,值得他这么生气吗?

    ……

    *

    丞相府外,流风轻卷,树荫高长。

    车辆徐徐停至石狮外,一道俊雅身影挽袖下车。

    小萌屁颠屁颠地上前搀扶:“公子,哦不,大人请!”

    “……”

    洛铃心白了她一眼,无奈叹了口气。

    “你就此等候,我进去拜访老太师,稍后便出来。”

    “好嘞。”

    小萌乖巧点头。

    洛铃心理了理衣冠,一身正派入府。

    “状元郎,请。”

    门侍见状,忙热情引路。

    “嗯。”

    洛铃心随带路者一道走到客厅。

    老丞相已在里泡好了茶,等候她来。

    “学生陆探微,拜见老太师。”

    她秉着对前辈的敬爱,款款一礼。

    董千峪搁下茶盏,和蔼笑道:“坐,坐,不必多礼。”

    “嗯。”

    洛铃心端庄坐下。

    董千峪遂又笑道:“陆状元,你在贡院的那篇策论,老夫可是已经取来拜读过了。”

    “说实话,老夫阅了多年的状元文章,每篇佳作是各有各的优势,唯你那篇,我觉得一般,甚至还有涂抹痕迹……”

    老丞相虽在指正她,但却毫无贬低之意。

    “可是你在殿上针砭时弊,舌战群儒,洋洋洒洒,临场发挥的时候,那可谓是痛快二字!”

    “额嗯,丞相谬赞了。”

    洛铃心谦逊垂头。

    董千峪又道:“欸,懂得沉潜与藏锋的人,向来坚忍不拔。”

    “老夫观你年纪轻轻,便对民生有如此感同身受的体会,想必是吃过不少苦吧。”

    洛铃心眸色一沉,淡淡道:“不瞒老师,学生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来到盛京,便只为一事。那就是……”

    “为民请命,志存高远,不惧艰难。”

    “哈,多少人在宦海沉浮之初,也如你这般单纯坚毅,但……”

    老丞相适可而止地点拨。

    洛铃心恭敬道:“所以小生特来向丞相请教为官之道。”

    “噢,哎,哪有什么为官之道,无非是坚持本心罢了。”

    董丞相眼神一亮,遂悠悠叹道。

    洛铃心皱眉道:“可若是身边的污秽泥淖,染在了心上,擦也擦不掉,这样的心,还能坚持吗?”

    “……”

    老丞相默然片刻,望着她道,“没有擦不掉的污渍,就算剜去表皮,也不能让内里的本质一同污染。”

    “你只需要记住,做昏官,是要付出代价的。做好官,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闻言,洛铃心豁然开朗,诚挚谢道:“学生多谢老太师赐教。”

    “嗯,你回去忙吧。”

    老丞相笑意慈和,挥手送道。

    洛铃心正要出门,转身便见闻霆前来,她倾身礼道:“祇峣侯。”

    “哦,陆状元,幸会。”

    闻霆回敬一礼,平静注目她清秀的背影款款离去。

    “侯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啊?”

    老丞相望向他,面带慈祥。

    “嗯……丞相适才与陆状元交谈之后,觉得此人如何呢?”

    闻霆突兀问道。

    “这个问题,岂不是千人千面……”

    老丞相笑了笑,继而品茶。

    *

    波光粼粼,微映湘竹。

    静立花前,香汗浸了衣纱,手腕转动间,浇下的清水,如光阴般无端逝去。

    叶芷筠侍弄着院中的花草,心生倦怠,因天气炎热更加郁闷。

    “姑娘……”

    轻鸢匆匆赶来,向她说明昨夜闻龄之事。

    “什么?”

    叶芷筠端着木瓢的手一抖,洒落一地水渍。

    听闻儿子被闻霆罚抄到彻夜未眠,她震怒得微微颤抖。

    “他堂堂侯爷,竟然跟一个小孩子置气?”

    轻鸢眼眶都急红了,向她详细描述道:“小少爷只是听说姑娘你病了,想来看看你,谁知侯爷不同意,还让他抄书……小少爷就一直写,到天明了才捱不住,握着笔在桌子上睡着了。”

    “啊,龄儿……”

    她听得心都在疼。

    向来懂事的孩子,自己都不舍得呵斥他一声。

    闻霆却将他视作野崽,如此欺负。

    叶芷筠痛心疾首,更悔不当初。

    “早知他如此小气,我,我便不该惹他生气,至少现在不会迁怒我的龄儿……”

    轻鸢听她如此懊恼,又劝道:“姑娘,要不然,你还是跟侯爷服个软吧……”

    “荷风镇的散户们最近已经在采荷了,如果你这边的香料迟迟交不了货,不去和他们交涉,恐怕会出岔子,而且外商也会将此视作你的失信,一走了之,那时你可怎么办呐?”

    叶芷筠泄气地扶住红柱,眼眶红了一圈,重重叹息:“这些问题,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但是就是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周转。”

    她深知生意拖不得,一拖外商散了,那些眼巴巴盼着靠她采香赚钱的农户定然也垮了。

    信任她,才愿意拨出生计的时间来为她采花料。

    如果做不到银货两讫,害的可是无数个贫农家庭啊。

    “……”

    叶芷筠神色为难,更痛苦不堪。

    “侯爷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轻鸢柔声道:“姑娘,跟侯爷和解这一时,让他先把你的禁足解了,你出面协商,将眼前的难关过了。和离的事情,日后还能再商量嘛。”

    “话虽如此……”

    叶芷筠沉沉一叹,疲惫闭上双眼。

    “就算我肯向他低头,他又肯轻饶了我吗?”

    “可是姑娘,你再不服软,侯爷还不知道怎么发飙呢。”

    轻鸢愁道,手足无措地转来转去。

    叶芷筠垂眸,抿了抿唇,道:“好,晚些时候,你去找人帮我通传一声,说我要去见祇峣侯。”

    “啊,姑娘,你想通了!”

    轻鸢欢喜道。

    叶芷筠厌恶闭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的事都是小事,大家的生计,不可断。”

    *

    丽日朗照,蝉鸣聒噪。

    洛铃心主仆二人守在吏部尚书府门之外,已过一炷香的时间,仍是不见通传。

    小萌烦恼叹道:“哎呀,大人啊,这吏部尚书你是非见不可吗?”

    洛铃心瞥了眼她,眯着眸子道:“历来的状元,都要去主考官员府上拜访,表示不忘他的提携之恩……”

    “什么?他哪里……呃,咳,应该的应该的。”

    小萌正要吐槽,仰头却见牌匾大字,顿时话意一转。

    “……”

    洛铃心沉沉想。

    哼,老狐狸,我这次就委屈一回,陪你演到底。

    不久后,小厮终于匆匆出门来回禀。

    “状元郎,实在不好意思,冯大人有事外出,还未回来呢……”

    他撒着谎,脸不红心不跳。

    “哦。”

    洛铃心倒更是从容,拱手谢道。

    “那我改天再来叨扰。”

    “欸。”

    小厮又匆匆离开。

    洛铃心垂眸:适才便是追着冯椿的马车过来的,还谎称自己不在府上,明显是想挫自己的风头。

    真无聊。

    小萌无语道:“啊,没有人怎么不早说嘛,害我们等这么久。”

    “走吧,回去吃晚饭了。”

    洛铃心沉沉转身。

    正要上马车,便见吏部尚书之子冯匡酉大步而回。

    “欸,陆状元,好久不见啊。”

    他挑衅上前,笑意嘲讽。

    洛铃心面无波澜:“嗯,本是想来拜访令尊,但不凑巧,令尊不在府上,陆某改日再来,先告辞了。”

    “嘿,我父亲不在,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走,进去坐坐。”

    冯匡酉冷冷笑道。

    洛铃心没心情应付他的虚情假意,婉拒道:“不用了。”

    说完便要走。

    冯匡酉不甘心在车后喊道:“陆状元,现在在翰林院修书可还习惯?”

    “……”

    洛铃心神色隐忍,面带微笑,回眸道,“无论何时,陆某向来保持本心至上。”

    “哼。”

    对于她的“狂妄”,冯匡酉不屑一顾,冷嗤一声,大步入了府。

    *

    夜深人静,花月闲清。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闻霆头也未抬,冷冷道:“进来。”

    叶芷筠徘徊门外半晌,才小心翼翼端着精心准备的羹汤,脚步轻轻地进门。

    她转身一望,便见闻霆忙碌执笔的身影,心中一紧。

    “侯爷……”

    她柔柔唤了一声。

    “……”

    闻霆落笔的手一顿,听到她的声音,隐隐感到喜出望外,面上却仍是暗藏欢喜。

    他冷沉抬眸,目光轻佻地打量道:“你来做什么?本侯有传你侍寝吗?”

    “……”

    叶芷筠脸色一白,顿感手脚冰冷。

    端着木盘的手捏紧,清瘦的骨节都泛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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