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的喧嚣与烟尘,随着落日渐渐沉淀,马场复归宁静。
晚霞铺满天际时,皇家上林苑内,用于设宴的琼华宫已是华灯初上,宫人内侍穿梭如织,为即将开始的御宴忙碌准备。
长公主对赵盈说:“晚宴你随本宫同去。”
琼华宫正殿,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御宴的排场自然非比寻常。
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阶落座,殿中弥漫着酒肴香气与低语寒暄。
长公主地位尊崇,席位设在御座左下手首位,极为醒目。
赵盈垂眸敛目,安静地随侍在长公主座后侧方。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宴饮气氛渐浓。
圣上端坐主位,接受众人朝拜后,便与身旁的嫔妃们低声笑语,偶尔也会与下首的几位宗室亲王交谈几句。
宴会气氛热烈,今日赛场上的精彩表现,尤其是徐竞行那惊世骇俗的一箭,成了众人谈论的焦点。
不时有人向徐竞行敬酒,徐世子虽略显矜持,但眉宇间的意气风发却是掩不住的。
酒过三巡,长公主起身,似要往御前敬酒或叙话。
她侧首对赵盈低语一句:“你在此稍候。”便款步向主位走去。
赵盈依言静立原地。
然而,长公主与圣上的交谈,似乎比预想中稍长了些。
她能感觉到,一道温和却极具分量的目光,偶尔会越过长公主,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天子的注视。
果然,片刻后,只见圣上微微抬手,指向赵盈的方向,对长公主问了句什么。
长公主含笑回首,朝赵盈招了招手。
赵盈心下一紧,深吸一口气,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
在御座阶下,她依宫规跪拜行礼,声音清晰而不失恭谨。
“臣女赵盈,拜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圣上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赵盈谢恩起身,依旧垂首而立,姿态谦卑。
长公主在一旁笑着开口,“皇兄,这便是章先生的外孙女,赵盈。臣妾瞧着这孩子懂事知礼,今日便带在身边凑个热闹。”
“章先生……”圣上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目光在赵盈身上停留片刻,似在审视,又似在回忆。
殿内有瞬间的凝滞。
一些留意着御前动静的臣子,耳朵微微竖起。
章太傅……那个当年堪为群臣之首的章太傅。那个被抄家问罪的章家。
没想到他的外孙女竟出现在了长公主身边,乃至御前。
赵盈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静之下蕴藏着威压。
她屏住呼吸,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然而,预想中的质询或冷遇并未到来。
圣上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赵盈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地向下,不敢直视天颜。
圣上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章太傅这外孙女过于貌美了。
他倒是对赵盈没有任何想法,身为天子,环肥燕瘦各种美貌女子他见的太多了。
圣上会感到诧异,更多是觉得长相只是周正的章太傅,居然有个这么好看的外孙女。他记得章家人的长相都不算出挑。
打量了她片刻,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内里。
但最终,圣上也只是淡淡道:“你既然跟在长公主身边,便要好生听长公主的话。”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赵盈再次敛衽行礼。
圣上不再多言,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转而与长公主聊起了今日狩猎的趣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随意。
那短暂的、可能引发风波的瞬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圣上并未因她的出身而表现出任何异样,没有追问,没有怜悯,也没有厌弃。
就像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长公主带来的小辈,给予了最平常不过的、近乎忽略的待遇。
然而,这种“平常”,在这种背景下,本身就是一种不平常的态度。
长公主又与圣上闲话两句,便带着赵盈退回席位。
落座后,长公主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似是感慨,又似是提点,低语了一句:“如此便好。”
赵盈垂眸,心中了然。
圣上此刻的“平常”对待,意味着他默认了长公主将她带在身边的举动,也意味着至少在明面上,赵盈这个章太傅外孙女的身份,得到了圣上的认可。
这已是目前所能期望的,最好的结果。
她悄然抬眼,望向御座上那位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帝王,他正含笑听着妃嫔软语。
翌日,狩猎继续。
皇家猎场旌旗招展,号角连鸣,比起昨日的开幕,更多了几分真刀真枪的激烈。
各路勋贵子弟、武将儿郎纷纷纵马入林,力求在圣驾前展现勇武。
赵盈正凝神望着,远处林间飞扬的尘土与隐约可见的骑射身影。
忽听不远处一阵骚动。
她转眸望去,只见两名内侍引着一位挎着药箱的太医,步履匆匆地穿过看台一侧的通道,朝着后方专供皇室休憩的营帐区域疾行而去。
周围窃窃的议论声随风飘入耳中。
“……是三公主,”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带着些许后怕,“非要亲自去追一头鹿,任谁劝也不听。
那马跑起来何等迅疾,公主的骑术……唉,到底控不住缰绳,眼见着要从鞍上颠下来!”
另一人接口,语气里带着唏嘘,“可不是么。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徐世子就在近旁,当真是眼明手快,纵马过去一把揽住了公主,才免了一场大祸。
饶是如此,怕是也受了惊吓,这不,立刻就去传太医了。”
“三公主的性子……”先前那人轻轻一叹,余音袅袅,未尽之意皆在不言中。
赵盈心下恍然,原来是三公主出了意外。
那位前不久她才在赵含窈口中听说过的,被驸马捉奸在床的三公主。
这位三公主是汪嫔所出。
她目光不由地投向那片戒备森严的皇家区域,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觉这等天潢贵胄的惊险,与己身相隔甚远。
倒是徐竞行……她想起昨日他赛场上的英姿,与宴席间的意气风发,今日又救了公主,这份救驾之功,只怕更助其声威。
赵盈只把此事当成随意一听的闲闻,并未在意。
却不曾想,午间时分,她正欲返回长公主营帐稍事休息,便在连接看台与营帐的林荫道上,迎面遇上了一行人。
两名华服少女,在一众宫女嬷嬷簇拥下迤逦而来。那阵仗,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赵盈离京太久,对京中贵女早已陌生,一时并未认出被簇拥在中间,面色略显苍白却依旧扬着下巴的少女,正是清晨才惊马受救的三公主。
另一位,穿着茜素红衣裙的少女,是郭宜妃的庶侄女,郭尚书的庶女——郭丽娘,素来是三公主的跟班。
见对方人多势众,路径不算宽阔,赵盈下意识地侧身退至道旁,垂眸敛目,姿态谦恭地静候她们先行。
然而,那行人走到她面前时,却停了下来。
一道带着审视与挑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是何人,见了公主殿下,为何不行大礼?”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说话的是三公主身旁那位郭家庶女郭丽娘。
她容貌中等,眉眼间带着一股倨傲之气,此刻正扬起下巴,睨着赵盈。
赵盈心下一沉,知晓来者不善。
她依着规矩,福身行了一礼,“臣女赵盈,见过殿下。”
“赵盈?”郭丽娘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赵盈那出众的容颜,眼中闪过妒色。
“哦——你便是那个……被抄家的章家的外孙女?听闻你离京多年,难怪如此不知礼数。见了公主凤驾,竟敢如此怠慢!”
三公主未曾开口,只拿眼斜睨着赵盈,眼神里带着冷意。
赵盈明白了,这是刻意刁难。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卑不亢道:“臣女眼拙,未能及时认出公主殿下,请公主恕罪。我并非有意怠慢。”
赵盈话音甫落,三公主依旧默不作声,只将那冷飕飕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旁边的郭丽娘见状,气焰更盛,上前一步,尖声道:
“恕罪?说得轻巧!冲撞凤驾,岂是一句‘眼拙’就能搪塞过去的?
看来章家败落之后,果然没人教你规矩了。
公主殿下今日受了惊吓,身子正不适,若因你这无礼之举加重了病情,你担待得起吗?”
这分明是胡搅蛮缠。赵盈心知肚明,她们是冲着找茬来的,理由不过是借口。
她依旧维持着屈膝的姿势,腿脚已有些酸麻,声音却依旧平稳。
“臣女不敢。公主殿下万金之躯,若有不适,还望及时传唤太医诊治。”
郭丽娘见她不肯低头,心中恼火,正欲再言。
一直冷眼旁观的三公主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凉意。
“罢了,丽娘,何必与一个罪臣之后多费唇舌。”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目光落在赵盈低垂的眼睫上,“本宫听说,你与徐世子……似乎有些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