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未尽,那场数十年不遇的凛冽寒潮,在肆虐了近一月后,终于显露出疲态。
虽然依旧天寒地冻,但官道上的冰层总算消融了些许,允许车马小心翼翼地通行。
这近一月里,卫璇几乎未曾停歇,身影频繁往来于卫侯府与西市之间。
她名下的几处铺子,尤其是作为根基的苏氏锦缎庄,在寒潮期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考验与机遇。
此刻锦缎庄内堂,炭火烧得正暖。卫璇搁下笔,将最后一笔数目誊录在总账上。
一旁伺候笔墨的年轻伙计,看着账面上最终核算出的数字,忍不住咂舌,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敬佩:
“东家,小人之前还暗自嘀咕,您将库房积压的棉布几乎都平价售出,又搭上那么多人力物力,怕是要亏不少。可如今这么一算,虽说单件利薄,但这一个月走量巨大,竟比往年同期还多赚了三成!更别说,如今满京城谁不赞咱们苏氏一声‘义商’?这份名声,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卫璇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只淡淡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能在天灾里活人无数,又能保住铺子根基,已是万幸。”
她合上账册,对恭敬立于一旁的苏伯道:“苏伯,田庄那边事务千头万绪,我需得亲自去盯着。接下来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就多劳您费心了。”
苏伯立刻躬身,语气笃定:“东家放心前去,老奴定当竭尽全力,看好这份家业。”
事务交代完毕,卫璇便带着云袖与卫竹,登上了前往京郊田庄的马车。
车轮碾过尚未完全化冻的官道,发出单调的辚辚之声。
卫璇几乎是上车便陷入了沉睡,不知过了多久,车窗被人轻轻叩响。
卫璇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地抹了下唇角,果然触到一点湿意。心道还好没人看到。
“小姐,”云袖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已是正午了,您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前面那家酒肆颇为有名,京城好些达官贵人出城游玩都会在此歇脚,不如我们用些饭食再赶路?”
她不提还好,一提卫璇便也觉得腹中饥饿,便应了声:“好。”
马车很快在酒肆旁的拴马石前停下。
卫璇刚被云袖扶着下车,便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马蹄声,以及几声压抑着的女子低呼:
“快看!是陈小公爷!”
“他今日这身骑装真是俊啊!”
“当真龙章凤姿!”
卫璇闻言,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陈邵乾一身火红色骑装,外罩玄色狐裘,正纵马而来。
他本就生得面如冠玉,此刻驰骋于冬日略显苍茫的天地间,确有种鲜衣怒马的张扬俊逸。
平心而论,他这副皮相确实是难得的美男子。
然而,卫璇本人是怎么看都觉得那眉宇间的恣意飞扬,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喜的轻浮。
她驻足审视的这片刻,跟在她身侧后方的卫竹,目光先是不带情绪地扫过陈邵乾,随即,视线便落回了卫璇的侧脸上。
见她竟望着那人出了神,卫竹黑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淡淡的阴霾。
他默然垂下眼睫,俯身,从路边捡起一块灰扑扑的小石子,攥在手心。
卫璇恰好收回目光,见他动作,便问:“捡石头做什么?”
卫竹摩挲着掌心的石块,棱角硌着皮肤,淡淡道:“好看。”
卫璇瞥了眼那毫无特色可言的石子,心下疑惑,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便也懒得深究,只道:“走吧。”
说罢,她便领着云袖率先向酒肆内走去。
门口的伙计见她们衣着气度不凡,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刚要开口招呼:“客官,里面……”
“吁——!哎哟喂——!”
伙计的“请”字还没出口,就被门外骤然爆发的一连串巨响硬生生打断。
先是马匹凄厉惊恐的长嘶,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最后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嚎哭声炸开:“我的腿!压着我的腿了!呜……疼死小爷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酒肆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外。
卫璇下意识地回头,隔着酒肆的门帘和瞬间围拢过去的人群,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见到许多攒动的人头和背影,以及人群中不断传来的惊呼与议论。
卫璇问:“外面怎么了?”
卫竹随口道:“谁家小孩摔了吧。”
那被惊住的伙计此刻也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重新挤出笑容,侧身引路:
“贵人受惊了,里面请,雅间给您备好了,清静。”
卫璇一行在雅间坐定,随意点了几样清淡小菜。
雅间内,茶香氤氲,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云袖拿起茶壶,先为卫璇斟满,又给卫竹和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入喉,驱散了几分寒意。
三人正安静着,就听见隔壁雅间传来的一阵低低的笑声。
“噗——瞧见门口那位爷刚才的英姿没有?骑着马都能自个儿往沟里栽,真是开了眼了。”
“瞧见了瞧见了!哎哟,那脑袋上新鲜出炉的包,锃亮!跟额角多长了只眼似的。可惜了那身好料子,全在泥地里打滚了。”
“嘘!小声点!他家里人可是把他当宝贝疙瘩了,说不得~”
“宝贝?我看是活宝吧!就这,听说他家里还指望他科举入仕,我看啊,就算等到满朝文武都换成女官,也轮不到他去金銮殿上站班!”
又一阵压抑的低笑声传来。
卫璇抿了一口茶,想的是别的事情。
之前她的那个有关自立门户想法尚不太成熟,哪怕她如今手里掌握了一定的资产,可未嫁之女想自立门户,在礼法上,到底是有些困难。
求助于外祖家?
远在江南,鞭长莫及,且终究是外力。
用钱财打通关节?
风险太大,容易授人以柄。
寻个由头长居别庄?
父亲和族老那边,未必肯轻易松口,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隔壁雅间已经讨论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就他那考中的概率啊,简直和选拔女官一样。太后娘娘之前不就还搞了个什么‘内廷女史’的遴选?这事你还记得吗?”
内廷女史?女官?
卫璇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前世不说知晓天下事,可最起码京城若真有这等不同寻常之事,她怎会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
她正疑惑着,隔壁似乎刚好就给予了解答。
“怎么不记得?闹腾了也有小半年了吧?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太后老人家一时兴起,给几家破落户一点恩典罢了。”
“是啊,也没见哪家真正的清流贵女去应选了,拢共就挑了那么几个,放在宫里当个摆设,还能真让女子治国平天下不成?笑话。”
原来如此。
并非她孤陋寡闻,而是这事本身就如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涟漪有限。
这“内廷女史”听着清贵,实则是条无人看好的窄路,选拔苛刻,应者寥寥,且被主流士林隐隐排斥。
它确实存在,但因规模太小,影响力仅限于宫廷一隅,未能进入当时心不在此地的她的耳中,也合情合理。
“你想考?卫竹忽道。
卫璇闻声,侧头看向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
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我?算了吧。”
她随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今这里面装的,不是哪本圣贤书的微言大义,而是哪块地该种什么,哪间铺子该进什么货,哪本账目可能藏着猫腻。每日里跟这些银钱俗务打交道,脑子都快成了算盘珠子,哪还有空闲去琢磨那些风雅文章,去应对宫里头的规矩?”
她想到隔壁那毫不掩饰的嘲讽,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况且,你没听人家说么?不过是太后娘娘的一时兴起,选上去,也未必真能有什么作为,反倒可能成了别人眼中的摆设。有那功夫,不如多巡两个庄子,多查几本账,把眼前能抓住的东西抓牢靠些。”
卫璇只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酸不溜秋的,倒像是自知选不上,刻意诋毁一般。
卫竹却道:“你可以去试一试。而且,未必是摆设。”
是吗?
卫璇只是摆了摆手,“以后再说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些田庄理顺。
恰在此时,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浓郁的饭菜香味瞬间占据了雅间。
几人便不再多言,安静地用起简单的午膳。
饭后稍事休息,便重新登车,向着京郊田庄驶去。
在前往清溪庄的马车上,卫璇继续闭目养神。
苏氏锦缎庄已步入正轨,翠微山别庄也换了她这里的人,如今就剩下这几处田庄。
尤其是这清溪庄,离京城最远,被柳姨娘的人把控最深,怕是块最难啃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