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田庄入口处停下。
此处名为“清溪庄”,名字雅致,但眼前的景象却与雅致毫不沾边。
庄门半敞,门轴锈蚀,发出让人难受的声响。
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庄丁正围在避风处,缩着脖子晒太阳。见到马车也仅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毫无上前迎接的意思。
放眼望去,田埂荒芜,沟渠淤塞,一派萧条破败之象。卫璇扶着云袖的手下车,目光扫过这一切。
一个穿着体面绸缎棉袍的中年男人这才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老远就作揖:
“哎哟!可是三小姐大驾光临?小的钱伟祥,是这清溪庄的管事,恭候多时了!庄子里简陋,污了小姐的眼,快请里面奉茶!”
卫璇没理会他的客套,径直问道:“钱管事?我让你提前备好的近三年账册、佃户名录、田亩鱼鳞图册,可都备齐了?”
钱管事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搓着手,故作为难:“这个,三小姐您有所不知,年前那场大雪,库房有些漏雨,好些账册都受了潮,正在晾晒呢。至于鱼鳞图册,年代久远,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找全……您看,是否先到屋里歇歇,容小的慢慢整理?”
卫璇只淡淡道:“无妨,受潮的账册我也要看。现在就去库房。”
钱管事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急忙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啊小姐!库房那边又脏又乱,到处是霉味,还有老鼠!岂是您这样的金枝玉叶能去的地方?若是冲撞了您,小的万死难辞其咎!”他知道京城这些娇滴滴的小姐们最是怕这些。
“带路。”卫璇只吐出两个字,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这……”钱管事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他咽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讪讪地在前面引路。
所谓的库房,比想象中更为破败。
门一推开,确实如钱管事说的那般,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云袖忍不住掩了掩鼻。
屋内光线昏暗,杂物堆积,几本账册被随意丢在角落一张布满污渍的破桌上,上面确实有水渍晕开的痕迹,有些页面甚至粘连在一起。
卫璇走上前,拿起最上面一本,轻轻一捻,粘住的页面被分开,但墨迹已然糊成一团,根本无法辨认。
钱管事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故作痛心:“三小姐您看,这实在是没办法了。都是小的失职,没能保管好。”
卫璇不语,又连续翻看了几本,情况大同小异。
账面关键数字处,要么被水渍污损,要么就是被人为用潦草模糊的笔迹记录,意图显而易见。
就在钱管事以为这位年轻东家会束手无策时,卫璇却放下账册,目光转向窗外,落在了那几个依旧在晒太阳的庄丁身上,以及更远处,几个正畏畏缩缩朝这边张望的佃户。
她尚未开口,一旁的卫竹先替她道:“庄上如今共有多少佃户?去年亩产几何?缴纳赋税后,庄上留存多少?”
钱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愣,下意识看向发问的卫竹,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个气势迫人的年轻护卫是什么来头,嘴上却不敢怠慢,支吾了一下,才报出一个明显虚高的佃户数量和偏低的亩产数字。
卫璇收回了目光,看向钱管事,道:“既然账目一时难以理清,那就先去看看田地和佃户吧。钱管事,麻烦召集所有佃户,我要亲自问话。”
钱管事脸色微变,急忙道:“三小姐,这……恐怕不妥吧?那些佃户都是粗人,不懂规矩,万一冲撞了……”
“我说话,不是很喜欢重复。”卫璇冷冷道,“召集所有佃户。”
钱管事咬咬牙,只得应下,眼神却悄悄向旁边一个心腹庄丁使了个眼色。
钱管事磨磨蹭蹭,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勉强将庄上的佃户聚集在打谷场上。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莫上百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无需仔细观察,便能看清他们脸上的那股抵触的情绪。
卫璇站在临时搬来的一个木箱上,能看到不断攒动着的人头。
钱管事站在她身侧,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都听好了!啊——这位,是京城侯府来的三小姐,如今是咱们清溪庄的新东家!三小姐仁厚,今日特地来看望大家……”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新东家?来看我们?怕是来加租子的吧!”
“就是!年前就听说新东家来了要加租,现在果然来了!”
“不是,我们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钱交租啊?!”
“不能加租!加了租我们就没法活了!”
这些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恐慌与怨气。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没等卫璇开口说一句话,人群开始剧烈骚动,抱怨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混乱的声浪。
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妇孺的惊叫声夹杂其中。
几个庄丁假意维持秩序,挥舞着棍棒呼喝,实则暗中推搡,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人群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要向卫璇站立的方向冲来。钱管事早有准备似的,笑着已经往后退了许多。
就在这时,卫竹向前踏出一步,腰间的佩刀连鞘被他单手握住,向前一挥。
“砰!”一声震人心魄的巨响炸开。
刀鞘的末端重重击打在打谷场边缘一块用来拴马的石墩上。
那坚硬的青石石墩,竟应声碎裂开几道清晰的裂纹,石屑簌簌而下。
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所有骚动、哭喊、推搡,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人群惊恐万状地看着那碎裂的石墩,又看向收鞘而立、面色冷峻的卫竹,被他身上那股纯粹而暴烈的力量震慑得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整个打谷场,终于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卫璇清亮而沉稳的声音这才响了起来:
“都先冷静,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你们怕新东家来了,要加你们的租,夺你们活路!”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躁动的心灵稍微安静了一些,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
卫璇继续朗声道:“我向各位保证,在我查清庄上账目,搞清楚往年收成、租子到底是多少之前,所有人的租子,一分不加!一切照旧!”
“照旧?”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硬着头皮喊,“照旧我们也快活不下去了!”
“对!活不下去了!”
卫璇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抢在人群又要沸腾之前立刻追问,看向喊话的人:“为什么照旧也活不下去?是旧租本来太高?还是有人额外摊派、强买强卖,盘剥了你们?!”
她不等有人回答,直接下了第二道命令:“钱管事!你是庄头,现在,当着我和所有佃户的面,你把往年的租子标准,一项一项,大声念出来!把庄上所有不成文的‘规矩’、‘孝敬’,也都给我说清楚。”
这一下,直接把钱管事架在了火上。
钱管事哪里敢念?往年的租子标准或许还能糊弄,但那些他私下加的“规矩”和“孝敬”,一旦当众念出,就是铁证如山。
可他不念,就是心里有鬼,当场就会失去所有佃户那点可怜的信任,也会被卫璇抓住把柄。
钱管事汗如雨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场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卫璇冷哼一声,不再逼问钱管事,转而看向佃户,给出了第三个承诺:
“你们都看到了?看来这庄子的账目,确实不清不楚。”
“好,那我再加一条——等我查清账目,若事实证明,你们往年确实被盘剥过甚,我不仅不追讨过往,还会根据情况,减免你们未来一年的租!”
减免一年的租!
这个承诺,可比什么“严惩坏人”都更实在。
瞬间,所有人看向卫璇的眼神都变了。
那个煽动的声音还想说什么,却被卫璇带动出来的氛围压抑得不敢说话。现在谁跳出来反对,谁就是断大家的活路。
卫璇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进行最后一步,物色她需要的人:
“空口无凭,我需要人来帮我查证。你们当中,有谁最清楚这庄上每一块地、每一户人家的情况?”
人群一阵骚动。
最终,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农在几个邻居的推搡和鼓励下,犹疑地走了出来。
“小老儿周老四不认得字,但在庄上活了五十年,地头田亩,家家户户,都还清楚吧。”
卫璇上下看了一眼,看样子是个老实人,道:“好。周老丈,就由你,再找两个你信得过的,且熟知情况的乡亲,来协助我核对田亩、询问户情。”
“大家都散了吧!”卫璇又担心有人从中挑唆,补了一句:“记住我的话,一切,等我查清之后,自有公断。大家稍安勿躁。”
卫璇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准备跳下木箱。
然而,她方才全神贯注应对众人,未曾留意脚下土地因前几日冰雪消融而异常湿软泥泞。
她刚跃下,一只脚的绣鞋便深深陷入泥中,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小姐!”云袖惊呼,伸手欲扶却慢了一步。
就在卫璇以为自己要狼狈摔倒在泥地里时,一条手臂及时从侧后方伸来,托住了她的肘弯。
卫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在她失衡的瞬间便已出手。
卫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撑住自己手臂的袖腕,借力站稳。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蕴含的力量。
卫竹低声问:“怎么样?”
“没事吧小姐?”云袖这时才赶到,慌忙扶住她的另一边,脸上写满了后怕。
卫璇摇了摇头,两人一起回应了,“我没事。”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意外,却让方才那个在木箱上言辞凿凿、气势逼人的三小姐,瞬间变回了一个身形单薄,甚至有些笨拙狼狈的少女。
那份刻意营造出的成熟与威仪,仿佛被这泥泞的土地悄然戳破了一个口子。
人群中,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嗤”声。
又不知是谁在说:装得再像,也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卫竹扶着卫璇的手臂尚未松开,闻声,他抬起头,冰冷的眸子循声扫向人群。他周身气息越发冷冽,正要去将那捣乱之人揪出来。
忽的,他托着人的手臂的手背上被轻轻拍了两下。
卫竹眨眼。
卫璇已借着云袖的搀扶完全站稳,松开了抓着他袖腕的手。
随即,稍微理了理裙摆,步履从容地朝着暂居的正房方向走去。只是步伐比之前稍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