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见一怔,慌忙后退两步,“对不起。”
拉开距离,她终于看清男人面容,果然,身上满是薄荷味的只能是他,她老公楚川的好友穆砚钦。
穆砚钦穿了件纯黑T恤,下身黑色工装裤,一身的黑衬得皮肤极白,细碎的刘海落在额前独独露出那双黑得发亮的丹凤眼。
他双手插兜,下巴依旧微扬,正垂眼看她。
他都三十岁了吧,岁月看来没有磨平他什么,只是他怎么会在她的琴行?
穆砚钦眉心蹙起,有些不耐烦问她:“买琴?”
霜见点头,又摇头,“我找人。”
穆砚钦嘴巴里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是薄荷糖,别人从口袋里掏烟,他掏出来的永远是薄荷糖。
他咀嚼着嘴里的糖,拽里拽气,“这里是琴行,不是派出所。”
霜见赔笑:“您是帮朋友看的店吗?”
这是她能想到穆砚钦出现在这的唯一原因。
她和穆砚钦是高中校友,两人一直认识,但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她和楚川在一起后。
穆砚钦作为楚川的同班同学兼好友,她每次去找楚川,几乎都能碰到穆砚钦。
他们虽然熟悉,但这层熟悉是基于楚川这根纽带之上的,单纯以她和穆砚钦的关系而言,他还不至于会接手她的琴行。
况且如果真的是原主占据了自己的身体,那么琴行应该也不会转让。
霜见肌肤奶白,笑起来眼睛弯如月牙,和阮诺一样,她也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穆砚钦眸光在她梨涡上逗留一瞬,“跟你有关系?”
霜见面上笑意不减,硬着头皮道:“我就问问。”
穆砚钦嗤笑了声,转身往柜台方向走,“你舅妈没问?”
他声音懒散,步伐干脆,骨子里的傲慢从头发丝里溢了出来。
霜见跟上前的脚步顿住,关她舅妈什么事?她没听懂,“你什么意思?”
穆砚钦没理她,径直走进柜台。
柜台当初被她做得很高,上面一排姿势各异的小新手办排排站。
霜见走过去,拿起一个小新在手里把玩,踮起脚尖趴在柜台上。
穆砚钦散漫靠进椅背里,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交叠搭在侧柜上,垂眼玩游戏,姿态闲适。
手机里是霜见没听过的音乐,但节奏强劲,一定是在玩节奏大师,六年了,还是这点爱好。
穆砚钦终于掀开眼皮看向她。
霜见视线却落在他左眼下眼睑,靠近眼尾的那颗“泪痣”上。
这颗红褐色的“痣”衬得他双眸有点邪气。
霜见正出神,一道冷漠声音打断她跑远的思绪。
“放下。”
霜见一愣,顺着穆砚钦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穿着睡衣的小新。
“哦。”
她缓缓放下手办,心里委屈极了,这一排的小新都是当初她买的,可现在却连碰都碰不得。
她吐出一口气,消解掉这一刹的失落,生硬扯出一丝笑容。
“我能冒昧问一下,我记得这家琴行的老板是个叫阮诺的姐姐。”她顿了顿,“请问,她现在......还好吗?”
穆砚钦淹没在霜见投下来的阴影里,闻言,桀骜眉眼霎时暗淡,丝丝缕缕的薄荷味飘散在空气中,让人闻不真切。
手机里律动感很强的音乐还在继续,他的手指却僵硬悬停,狭眸幽深凝住霜见。
“找她的?”
霜见一听,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身体真的还活着。
“出门左转有个公交站台,知道吗?”
霜见自然知道,那个站台六年前就在,她忙点头。
“去等125路公交。”
“125路公交,然后呢?”
“然后?然后在万福园站下,C区12排06号,慢走,不送。”
霜见的笑意凝固,脸色瞬间惨白。
万福园是墓园......
她终究还是死了。
霜见死死咬住下唇,心脏失重般猛地下坠,她眼神空洞发直,面如白纸。
手指紧紧抠住柜面,支起虚晃的身体。
她本想着只要她和原主的身体都还活着,想想办法或许可以再交换回来,现在所有的希望被穆砚钦的话冲为泡影。
穆砚钦原本只当霜见是个曾经来买过钢琴的普通客户。
可她反应过于反常,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
“你和她是什么...”
“关系”两个字还未出口,霜见却已经转身。
她太了解穆砚钦这人有多难说话,再追问下去已无意义。
反正琴行不会是他的,否则以他这种恶劣的服务态度,琴行早就倒闭了。
穆砚钦看着霜见消失的背影轻嗤了声,“神经。”
待他手机里一首音乐结束,他抬头看向门外,恰巧,一辆125路公交从门前驶过,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居然真的坐在车上。
-
霜见靠窗而坐,一瞬不瞬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道路两旁好几家店铺都换了门面,她曾很爱吃的一家火锅店现在居然成了培训机构。
路边还有人拿着话筒做街采,她灵光乍现,忙拿出手机。
手机才靠近脸就自动解锁,霜见这次终于弄明白,人脸识别技术已经普及。
她试图搜索当年她坠江的新闻。
可能时间过去太久,也可能每天的车祸数以万计,她的坠江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闻,竟然找不到只言片语。
她索性翻起了原主的各个社交平台,现代社会,一部手机足以了解一个人。
...
原主是个很优秀的姑娘,大学考上了茱莉亚音乐学院,世界顶级音乐院校。
毕业后,她回国和两个高中同学合开了一家音乐教室,圈子简单干净。
霜见长叹一声,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离开了,她今年才23岁,比出事时的自己还小一岁。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占了原主的身体,如果可以选,她宁愿彻底离开。
命运使然,她能替原主做的就是帮她照顾好那个把她从小带大的外婆。
“宜春江大桥南站到了......”公交到站播报。
长时间看手机让霜见头晕恶心,她也不想去看这座让她有心理阴影的大桥。
霜见收起手机,闭眼小憩。
“嘭!”
突然侧后方一辆卡车冲了过来,她的车被大力顶到大桥边缘。
大桥金属护栏断裂,车头悬空在外上下起伏晃动,她被吓得魂不附体。
尚存的理智让她放轻呼吸,动作静止。
下一秒,侧后方的大力再度袭来,她和车瞬间消失在大桥上,落入江底。
恐惧、绝望、窒息......
她无法呼吸,身体发沉,浑身疼痛难忍,江水刺骨冰冷,水和血混在一起遮住双眼,掩住口鼻。
惊慌无力感席卷而来,死神向她招手,她猛地睁开双眼。
“万福园站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后门下车......”
霜见恍惚看向周围景象,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公交车内冷气很足,她冻得浑身发颤,缓步移到车后门下了车。
暖意扑面而来,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大脑也变得清明。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否则,卡车不会二次撞上她的车,虽然两次间隔很短,外人或许不易察觉,但是作为当事人的她是清楚感知到两次撞击。
只是她这人素来不与人结怨,实在不知谁会要置她于死地。
她看着马路对面黑色大理石墙体上的“万福园墓山”几个大字,缓了缓神,暂时抛开毫无头绪的杂念过了马路。
墓园外有一个巨大的焚烧池,文明祭祖,墓园内不允许焚烧任何物品。
焚烧池内正烧得热闹,红红绿绿的花圈在烈火下一点点燃成灰烬。
黄色纸钱被风卷着在空中飞舞,浓烟黑灰弥漫在空中,呼吸间全是亲人离世的味道。
她回忆起穆砚钦报的位置,在墓山的最高处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黑色墓碑上贴的照片是她前不久报名国际钢琴大师赛的证件照,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
那时的她万没有想到这张照片最后没能把她送上赛场,反而陪她进了坟墓。
照片下方是金色字体的“爱妻阮诺之墓”六个刺目字眼。
霜见怔怔凝着墓碑,轰然跌坐在地。
她被埋进了泥土里,丢在了六年前,所有已成定局。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她不再是阮诺,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再与她无关。
她泪眼模糊看着墓碑左下角楚川的名字,这是立碑人的位置。
她的父亲和楚川父亲是大学同窗,自她有记忆起身边就有了楚川。
他们高三恋爱,研一领证结婚,新婚一年,谁知一场车祸让一切戛然而止。
墓碑前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白瓷花盆,里面种着她最爱的落日珊瑚,此刻落日珊瑚已经是落日迹象,花瓣颜色浅淡即将落败,和她短暂的人生一样。
这花一定是楚川为她准备的,她缓缓抬手轻抚花瓣,
忽而,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传来,西郊偏远,墓园附近更是无人居住,更别提什么琴行之类了,琴声来的怪异,她却听得认真。
一首乐曲结束,她回神,视线定在楚川名字上良久。
既然他们都在前行,那她就去追。
…
等真的站在与楚川曾经的婚房外,她倏然冷静下来。
于她而言她和楚川分开还不足一天,可于楚川,已经是六年,楚川说不定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这么贸然出现,况且她现在于他只是个陌生人。
霜见感觉周围空气稀薄,心中窒闷,停在过去的人只有她,别人都在往前走,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走到哪了。
正出神间,邻居家的门突然打开。
邻居母女出现在视线中。
邻居家的阿姨看见她站在楚川家门外,好奇问她:“你找谁?”
眼下搞不清楚状况,霜见不敢说自己是来找楚川的,怕给他带来困扰。
她后退一步,后背贴在门上,朝邻居阿姨笑了笑。
邻居阿姨见她这样,一脸狐疑:“你不会是来找小楚的吧?他早就不在这住啦,搬出去都有五年了。”
“搬出去了?”
“对啊,你不会不知道吧,六年前小楚他老婆去世了。”她惋惜哀叹了声。
“小楚住在这触景伤情,被父母劝着搬出去了,年纪轻轻老婆没了,他也跟着没了精气神,可怜的哟,看他那样我都心疼,更别提他爸妈了。”
霜见鼻子酸涩,眼眶泛红。
她离开,楚川难过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邻居阿姨旁边的年轻小姑娘是她女儿,六年前在上高中,现在跟霜见差不多年纪。
她附和道:“楚川哥这样的男人现在可真是少有,我要能找到个这么专一的老公就好了。”
邻居阿姨听她这话没好气嗔了她眼,“你真是话多。”
这时电梯来了,那姑娘讪笑着拉她妈妈往电梯里走。
阿姨扭头对霜见道:“姑娘,他家没人,都搬出去有五年了,你找人就打电话吧。”
电梯门关上,霜见缓缓滑坐在地,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楚川现在怎么样了?会有女朋友吗?还是已经再婚了?
似乎再婚也很正常,他还那么年轻,可是于她而言还是有点残忍,早上出门两人还拥抱亲吻,现在却......
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突然一声炸雷响起,窗外忽明忽暗,闪电划破天际。
要下雨了,霜见如梦初醒,撑地爬起,匆匆往外走。
这会已经是下班时间,路上出租车全是满客状态,网约车也没人接单。
咔嚓一声巨响,旋即大雨倾盆而下,霜见躲进小区旁的一家便利店里。
她从醒来到现在就早晨吃了点东西,这会肚子咕咕直叫。
霜见从货架上拿了个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到落地窗前坐下。
才吃没两口,就看见对面点心店里出来道颀长身影,竟是穆砚钦。
他怎么不是在她的琴行,就是在她家附近,这也太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