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心事堆积,我也将当时的情景在脑海中重演了太多回,但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我还是节奏全乱。
“西蒙?天,你怎么在这儿?我们渐行渐远了不假,但你回家总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他的难以启齿认成了我们上一件未了之事的原因,“听着,我仔细想过了,我才不要几年后回忆只记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呼,好的,我要说出来了,我也被你吸引——”
“不是这样。不是现在。”他打断我,“这是计划之外的紧急休假……你最近见过汤米吗?”
他的眼下青黑,头发和胡茬都只被主人潦草打理,而微塌的肩膀因为某种无形的沉甸甸难以支撑,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不安笼罩心头,“九月开学后我就再没见过他。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我说,西蒙,拜托了,我想帮忙。”
“汤米……不太好。是从他开始和一帮败类厮混开始的,过去的两个月他已经发展到使用……”他说不下去了,只能蹭蹭鼻子示意,足够让我明白过来。
总是时机不对。无意识间我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好在声音不大可以让他假装没听见,我也急着重回正题,“你问过贝丝吗?上次我查看的时候,他们在约会。”
“汤米表现得像个混蛋,他们分手了。”他不太熟练地牵上我的手,这一意料之外的发展让我先是低头去看亲密交握的两只手,又抬头研究他的表情,比顺从心意更多的是哀求,“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沃妮,若非现在的非常时刻我也不会挑明——我知道你的姨妈不是普通人,她一定能有消息来源弄清汤米在哪儿。”
我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即便知道现实世界中的所有关系都不可避免地不甚纯粹,我还是感觉喉间堵着东西。我捏一下他的手,放开了,“我会看看我能做什么。”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目送我离开。
两天后,我们约在夜店见面。
我像保证的一般全力以赴,具体还体现在一套过于暴露的行头上。一直到他出现,我还在试图不引人注目地将过短的包臀裙下拉。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脱下外套往我身上披,语气隐含责备,“你不应该……”
但我拒绝了他的外套,对保镖露出一个微笑,后者点了点头,在长长的队伍前解开了隔离带示意我进,西蒙却差点被拒之门外,我急忙回身抱住他的胳膊,顾不上它被卡在自己的□□,“我们是一起的。”
保镖考虑了一下,视线又在我身上一个来回,我几乎是感激地看到西蒙正身挡了挡我,“行,进去吧。”
噪音吞没了我们,我极力盖过音乐,有些洋洋得意对他,“你刚才在说?”
“我想我该说的是,我很抱歉。”
被他牵住手在前方开路,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绷紧的下颌线,频闪灯肆意切换色彩,不流通的空气味道古怪,我们像被呕吐物涂抹,或者被一场浑噩的梦包裹。成功混入其中的兴奋退去,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消费品得到赏识没什么可自豪的,我开始感到恶心,似乎周围唯一冷静的存在是吧台上闪烁着冷光的酒瓶。我远远望着,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向下一坠的小腹预演出滚入肠胃的美妙。
但这是在一只出着手汗、洒上酒精饮料的黏腻手掌贴上我腰间之前。
一个陌生男人断开了我们的链接,以为能糊弄过西蒙是被拥挤的人群意外挤掉,他把我往怀里揽,以为也能让我无所谓对象地一并热舞。我甚至没来得及表达不满,一阵拳风便从我脸边呼啸而过,几秒之后,西蒙把他压在肮脏的地面上,先是打歪了他的鼻子,然后猛击身侧,暗红的液体从他的鼻腔和嘴巴流下,很快变成惨不忍睹的一片。
“住手,西蒙!”引起的骚动涟漪般扩散,如果想要大张旗鼓声明到来,我也不需要这样的穿着了,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揪得动他的脖领,但他随我的力度踉跄起身,“你是想借机泄愤,还是尽快找到汤米?”
他胡乱点头,这次是我牵住他引导跟上来了。至少坏了两三个包厢的好事,在最后一个里,我们找到了他形容狼狈的小弟弟。
他的那些好朋友可不打算让我们轻易带走,甚至连他本人都抗拒不已。他口齿不清地说着种种试图让我理解,但重点并不在我,西蒙砍在颈后的手刀让他亢奋的大脑被动休息下来,我们也好处理其他人。
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但力度可笑,根本没能压迫在气管上,我向后挥肘重击柔软的腹腔,男人因疼痛窝下身体,他降低的重心让我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狠狠踢在胯间,这是我放倒的第一个,但我的战绩也就停止在一个半上。西蒙解决掉了其他人,最后一个在惯性下连连后退,不意被我踹在小腿上,他重心不稳摔晕在地。
我掀开眼皮观察一下汤米的瞳孔,快速在他舌下滴了纳洛酮,示意西蒙现在可以将他拖起来了,“回家注意保持侧躺。替汤米收拾一下,等安顿好了让乔迪带他来社区活动中心找我。”
他痛惜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弟弟身上,分不出注意给我,我本不觉有什么,整理好衣服就要离开,打算留给他们空间和时间,但他叫住我,不知名的委屈一下子泄了洪,“再一次,我很抱歉,沃妮。谢谢你。”
“没什么。”我低声道,打开门,浩大的声浪迎接我。
我的脑袋很乱,我想问和西蒙究竟算什么,还想洗掉夸张的妆容、换上舒服的旧T恤再也不走出家门,我想着论文和学校里的事情,姨妈的论断也浮现脑海,每一个“我”都把我割走一点。我忍不住回头,西蒙自然不在我的视野中,但我又看见那些形状各异的酒瓶,不同颜色的液体随着音乐晃荡,像在朝我招手,我的脚步止住了,找见一个脑子终于能安静下来的可能。
是我自己暴露了脆弱,当然要承担被人看到可乘之机的后果,一个男人顶着同伴的挤眉弄眼走到我面前,“我能请你杯酒吗,小姐?”
我躲开他的手,“事实上,我准备回家了。”
“喂,别这么扫兴——啊!啊啊啊啊!!”将他的手腕拧到一个令人牙疼的角度,我丢掉他,相信不会再有人不自量力上来搭讪。
我也确实履行了和自己的约定:安全归家,平静度过剩下的夜晚。
*
我想起这一遭只是因为——同样一个跌宕起伏的夜晚,结局走向截然相反。
袭击在一条穿过公园、四下无人的小道上发生。
我一边收检思绪一边慢慢走着,拿着基本的职业素养发誓并未放松警惕,但我的袭击者不知藏身何处,突然出现一拳砸在我的太阳穴,我咬破了嘴角,摔在地上时又撞到了鼻子,流过喉咙的鲜血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件锈迹斑斑的过时铁具。
我企图绊倒他,让他与我重心一致才好消减我被卸掉一半战斗力的劣势,但他预判了我的一切反击,看我挣扎得厉害不好扼住喉咙便抓住我的脑袋用力往地面一砸,这下我的手臂变得绵软了,眼前是花白一片的星星,连对方蹲下身看着自己也无知无觉。
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即便经历着短暂失明也能看清从最初笼罩的叛徒阴云。疼痛和恐惧令我呼吸混乱,猜测会被用哪种方式解决成为了我和敌人最后的心理战。时间的流速在这种时候是令人困惑的,我愚蠢地张嘴等待了很久,连视力都开始缓慢恢复,方才意识到仅此而已。
一个警告,告诉我只要他们想便能对我为所欲为。事实也证明如此,我没能看到袭击者的任何特征,侥幸存活但也动弹不得。
当云朵形状适当、又摇曳出足够的光亮时,月亮就像一只眼,而她现在就冷冷地挂在夜空盯着我,但我连寒战也无法打出,意识变得迷蒙。脑震荡的功劳、昏迷的自我保护机制,无论哪种,我的脑袋就像没有停止键的录像带,只管为我播放所有重要的情节。
*
我在一个暴雨的午后接待了乔迪和汤米,戒毒的后遗症开始在后者身上显现,他萎靡不振地斜在椅子上,乔迪努力保持坚强,但我能看出来她快到极限了。
我没有询问西蒙的下落,只将所有计划和选择一一罗列,静静等待他们斟酌。雨声冲刷着他们细碎的交谈,室内的空气时不时陷入沉默,我垂下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忽视天幕和大地融合成了没有出路的黑沉一片。
偶然一次抬头,我看到窗外的马路上停有一道茫然的身影,他像个鬼魂存在于世却无处容身,因为我的凝视才被赋予意义。想了想,我对汤米他们道声歉,走出了门,而他并不意外被我发现。
“你想进来吗?汤米和乔迪都同意了我们的戒毒方案,你该一起听听。”他拒绝了我的伞,利用风衣的帽子和竖起的领子为自己设防。我也只管说下去,不遥远的未来,他会为未能参与其中后悔的。
他没有发表意见,开口是为另一件事,“我可以询问你对流程熟悉的原因吗?”
我顿了顿,“你不可以。”
他举起了双手,“嘿,我无意……”
“没关系,如果是你的话……”我抢走话头,他的家庭又被撕裂时,接受安慰的不应是我,但我控制不住声音低下去,“我是个酒精成瘾者。随意对我评点吧,我知道坦白的风险,但我们本就疏远了,被多厌恶几分又能怎样伤到我?”
我选择性忽略了他“不要这么说”的微弱抗议,“追根溯源是因我父亲而起——多有原创性。六岁时,我呷下了我的第一杯威士忌,麦卡伦25,对于纯饮和初饮来说都倒了太多,但我想看看那金褐色的液体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他和同僚不论白天黑夜都留在书房,如果我得到它的认同,我是否也能被划入他最亲密的圈子呢?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酒精,我在地毯上昏睡到转天早上才被女佣发现,但绝不是最后一次我的夜晚以不省人事告终。”
他的唇抿紧了,我可以抚平他的皱纹,但无法抹过他所受的伤害,“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自毁倾向让我们总被将我们伤得最重的人吸引。你喜欢上一个酗酒者,我喜欢上一个时常缺席的人。”
“如果是你的话……”他和我一样把后面的东西留在沉寂中。
我的鼻子发塞,咸涩的液体充满眼眶,我想要抛下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在汤米的情况稳定下来后将我推开,随便你怎么做。我伸出援手是因为……没有人对我做过同样的事,而我关心你们。”
“不要这样说……”西蒙的胃部烧灼如同吞下一块烙铁,所有证明他存在过的事物都在汽化,他感到如此渺小,无论是在汤米的事上,还是面对她。伊冯·厄舍来自另一个世界,操着那口顿挫的上流口音,又眨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他让自己瞧不起她,好掩饰那些不知所措,但正是这些将他们彻底区分的特征令他加倍喜爱她,仿佛一个注定被打破的禁忌。
“倘若你知道我曾经是怎样想你的……我不配得到你的回应。”
“也许。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他摇了摇头,来不及阻止她扔掉伞,瓢泼大雨下她几乎是立刻全被打湿了,而他伸出的手掌被她用作这颗沉重头颅的支撑,“那你还期待着吗?”
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将西蒙牢牢钉在原地,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是多种环绕他的恶意层层编织出的陷阱,借用美好的事物取信于他只为未来给他致命一击。但他看见她,寻常锐利的眉眼因淌下的雨水变得顺受而毛茸,她仍执拗地睁眼看他,这场雨只是为他们蒙受的无数无法反抗的事物加一,它们尽可以尝试冲刷掉他们在世上的印记,但不能洗去他们于互相的意义。他的恐惧因她而消,他的心脏为她跳动,西蒙摘下了兜帽,接受自己被淋湿,承认自己的爱和畏惧。
她抬起头,平静地迎接他的降临。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赤裸的错觉,但西蒙愿意在她面前全然坦诚,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我们同舟共济。”她就着雨水和呼吸告诉他,吻也才刚刚被打破,仿佛这件事就和呼吸一般自然。
*
幽灵僵立在原地,即便开始落下雨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曾把长官说过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却在这时不能再说服自己相信,“我们把手弄脏、作出困难的选择,成全一个干净的世界”,但这听上去越来越像借口,眼下更是为他的袖手旁观便捷开脱。幽灵握紧拳头,弹动的血管像要撑裂皮肤,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但他的脚在地面扎住,一动不动。
女人被丢在河畔像一摊破麻布,幽灵亲眼目睹一个明显有备而来的男人将她伤害,袭击者离开时他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担忧和后悔直到跟丢才涌上心头。他像个真正的凶手故地重游,但不得上前,否则就是让今晚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需要维持比她多知道些什么的优势,无论什么原因为她招致了今晚的戕害,都解释了她的不信任和草木皆兵,她证明了自己的可信度,但她的身份仍亟待解密,前提是还活着。一个死人不值费心,但某种超越理性的情感让幽灵渴望看到她站起来。
终于,她在雨中模糊的身影动了动,幽灵的胸膛抽痛了一下,如释重负地感觉自己也可以重新呼吸。
两天的等待很漫长,但幽灵今日是自愿出现在她的办公室,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尤其又眼尖看到自己的档案在她面前摊开,改头换面的不止他一个,这次她确保做好了功课。
“莱利先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我来赴约。晚了将近一个月,也该是时候了。”他不知道她信了多少,但他只顾着不动声色给她做一次心理评估,并不在意,青紫色蔓延出她深色镜片的边际,皮肉的愈合伴随着触目惊心的痕迹,精神上的创伤则是一场无人可知的战役,“你的眼角怎么了?”
“在家里摔了一跤。”她调整了一下墨镜,“我能怎样帮上你?”
胡扯。他无意揭穿,但为她的轻描淡写没由来地愤怒,他用了几秒钟平静下来才开口,“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兼职能介绍给我。”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刨根问底,可惜了他少之又少能讲的实话,幽灵确实想尽快补上西蒙·莱利账户里的金额空缺,但是过程而非结果让他找上她来。
“我为你的财务状况和未来为了缓解财务状况可能做出的选择感到担忧。”
“所以你会帮我。”
“……是的,我会帮你。”她叹了口气,拿他的笃定没奈何,“恐怕不能利用你的专长。本地名流下周要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已经选定了专业公司负责安保,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外烩团队为你安排一个位置,负责人欠我一个人情。”
*
一切在他点头时都变得似曾相识了,甚至有些处心积虑。
丽兹的诘问穿过十年再度鞭笞在我心头:“你信任这个西蒙?”
我试图说服姨妈他是可信的,她制止了我,不含责怪的语气让我愈发愧疚,“你为自己加上了弱点,亲爱的。我会帮你,但我要求你重新考虑那份邀约,我不能一直帮你。”
曾经有她将汤米的消息交予我,但现在我孤身一人,逐渐在辨识盟友与敌人上力不从心,而行错一步的代价不堪设想。
一个神经科学事实:你的视觉多数由记忆组成,你的大脑看到独一无二的图案、几个熟悉的特征,便自动根据回忆补全。那么,我看到这个西蒙·莱利就像看到我的男孩,一厢情愿还是确有其事?
我的鬼魂萦绕不散,可我不能将干扰作出正确决断的罪责推到他们身上,所有的选择和结果都由我一手造就。他们有的也不无辜,重返人世必将带来动乱和变数。
我目送男人消失在阳光的金雾下,他融入得如此轻易,仿佛一场臆想。
*
女人先是个先知,然后是个追寻者。瘟疫恣意蔓延时,她走出城池寻找解药。
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安,好在身边有护她周全的同伴,将军对她点头,肆虐的风沙几乎是立刻粘遍他精良考究的盔甲,但他如殉道一般沉默坚忍。他们一同向尘暴的最深处走去。
焚烧的恶臭钻进每一块墙砖的缝隙,受到污染的土壤百年内不能长出庄稼,所有美好的事物在此绝迹,而人们在呼喊——看啊,我们被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