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后，尤里安依然保持着跪姿。
他的双腿早已麻木，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姿态都没有变过。
“时间到了。”艾泽尔走进来，表情仍然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尤里安大人，您可以起来了。”
尤里安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完全失去知觉，整个人差点摔倒。艾泽尔伸手扶住他。
“多谢。”尤里安的声音沙哑。
“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跟我来。”
尤里安跟着艾泽尔走过长廊，来到一个房间。房间不大，但很整洁，窗外能看到翡翠星的夜景。
“好好休息。”艾泽尔说完就离开了。
尤里安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
第二天上午。
赫卡忒已经连夜赶回帝都，向皇帝汇报这件事，而这一行动，也让一些有心人的目光稍作转移。
翡翠星，总督府的贵宾别墅。
赫卡忒留下的护卫队接管了府邸的安防，气氛比之前更加肃穆。
瑞亚坐在主位上，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艾泽尔站在她身边，凯恩站在门口警戒，赫卡忒留下的两位雄侍也在场。
尤里安最后一个走进来。
他换上了整洁的衣服，浅金色的长发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些，但眼睛下方还有淡淡的青色。
他走到瑞亚面前跪下：“主人，属下来了。”
瑞亚看了他一眼：“起来吧。去那边坐下，看看那些情报。”
“是，主人。”
尤里安站起身，走到侧边的座位上。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便携终端，熟练地连接到全息投影系统。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艾泽尔率先开口介绍情况，“根据军方的排查，在港口封锁前十二分钟，有一艘登记为‘商业运输舰’的星舰从镜湖星起飞。”
全息投影上出现一艘中型星舰的影像。
“这艘星舰的登记信息显示，它属于一家名为‘晨光贸易’的公司，航线是从镜湖星前往C3星系进行货物运输。”
“但是。”艾泽尔调出另一份资料，“这艘星舰在进入跃迁通道后，就失去了踪迹。按照正常航线，它应该在六小时后抵达C3星系的中转站，但中转站没有收到任何对接申请。”
“也就是说，它中途改变了航线。”瑞亚说。
“是的。”
尤里安的手指在终端上快速移动，调出一份航线图：“如果它在进入跃迁通道后立刻改变航线，有三个可能的目的地。”
全息投影上出现三条虚线。
“第一，返回C2星系的其他星球。第二，前往C1星系。第三，前往第九星域。”
“第九星域太远了。”艾泽尔开口，“而且那里现在被军方严密监控，冒险回去的可能性不大。”
“我同意。”尤里安点头，“所以排除第三个选项。”
“C1星系和C2星系……”瑞亚沉思片刻，“如果是我，我会选择C2星系。因为这里是商业中心，人员流动大，容易隐藏。”她看着投影，“而且C1星系是行政中心，安保更严密，不利于藏匿。”
“主人说得对。”尤里安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而且我查了‘晨光贸易’这家公司的背景。它确实是一家合法注册的贸易公司，但规模很小，只有三艘星舰。”
“最关键的是，这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在翡翠星。”
瑞亚的目光一凝：“也就是说，那艘星舰很可能返回了翡翠星？”
“很有可能。”尤里安调出更多资料，“我调取了翡翠星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所有港口监控记录，发现在镜湖星事件发生后的八小时内，有十七艘星舰降落在翡翠星的各个港口。”
全息投影上出现十七艘星舰的影像。
“其中十五艘的航线、登记信息、货物清单都能对上，没有问题。”尤里安的手指点向其中两艘，“但这两艘有疑点。”
“第一艘，登记为‘私人游艇’，所有者是一位C2星系的贵族。但这位贵族在过去三个月内根本不在C2星系，而是在帝都参加社交季。”
“第二艘，登记为‘货运飞船’，但它降落的港口是翡翠星老城区的一个废弃码头。那个码头已经停用五年了，按理说不应该有星舰降落。”
瑞亚看着那两艘星舰的影像：“重点追查第二艘。”
“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尤里安和情报部门一起，对那艘星舰进行了详细的追查。
“查到了。”尤里安的声音突然响起，“那艘星舰降落后，有两个虫从舱门出来。监控记录显示，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帽兜遮住了脸。”
全息投影上出现模糊的监控画面。两个身影从星舰上走下来，动作整齐划一，然后消失在老城区的小巷里。
“我追踪了他们的行动轨迹。”尤里安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一条条红线在全息地图上延伸，“他们在老城区转了很久，显然是在确认没有被跟踪。最终，他们进入了……”
红线停在地图上的一个点。
“……一家书店。”
瑞亚的瞳孔微微收缩。
书店？
“哪家书店？”她的声音很冷。
尤里安调出书店的详细信息：“‘暮光书屋’，位于翡翠星老城区第七街，是一家经营了十多年的老店。店主名叫莱茵，二十一岁，无犯罪记录，也没有任何可疑的社会关系。”
全息投影上出现一张照片。
银灰色的短发，红色的眼眸，容貌精致得近乎妖异。
瑞亚看着那张照片，双眼微微眯起。
是他。
她之前遇到的那个雄虫。
“主人？”艾泽尔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
“我见过他。”瑞亚的声音很冷，“艾泽尔，还记得吗？之前在翡翠星，我们伪装形象出门游览时，去过那家书店。”
会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那个雄虫……”瑞亚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他很聪明，观察力很强。他一眼就看出艾泽尔是护卫，也看出我不是普通客人。”
“而且他对军事战略很了解，能推荐出真正有价值的书籍。当时我只觉得他是个有趣的雄虫。”瑞亚眉头微皱，“但现在看来……”
“他很可能就是那个组织的成员。”尤里安的声音很低，“甚至可能是核心成员。”
“老城区的书店，几乎没有客流，是完美的掩护。更重要的是，那家书店的位置。”尤里安调出地图，“它位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四通八达，无论是撤离还是接应都很方便。而且周围都是老旧建筑，监控系统稀少。”
瑞亚看着那张地图，眼神越来越冷。
“准备行动。”她站起身，“尤里安，联系军方，封锁书店周围的所有通道。艾泽尔，通知所有护卫做好战斗准备。凯恩，你跟我一起去。”
“是，主人。”
——
一个小时后，老城区。
数十辆悬浮车在书店周围停下，全副武装的军方迅速散开，封锁了整条街道。军方的侦察器在空中盘旋，所有通讯信号都被切断。
瑞亚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主人，监控显示店内有两个热源反应。”艾泽尔低声汇报，“一个在柜台后面，另一个在书店深处。”
瑞亚的精神力缓缓释放出去，精神力触须像无形的蛛网笼罩了整栋建筑。她能感觉到店内的两个精神海——一个平稳中带着克制的紧绷，另一个却异常稳定，稳定得像一潭死水。
“破门。”
两名护卫上前，用力踹开木门。
“砰！”
清脆的铃声响起，书店内依然安静。阳光从天窗洒下来，在书架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莱茵站在柜台后，手中拿着一本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红色的眼眸在看到瑞亚的瞬间微微睁大，随即又恢复平静。
“原来是您啊。”他放下书，声音依然慵懒，“那位喜欢战争史的客人。不，应该称呼您为——瑞亚殿下。”
瑞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真是失礼，上次您伪装容貌前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您不是普通客人。但没想到，会是皇女殿下。”莱茵靠在柜台上，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本以为能和您多聊几次，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查到这里了。”
“你知道我会来。”瑞亚的声音很冷。
“知道。”莱茵笑了，“从那艘接应舰暴露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居然是您。”
他的目光扫过瑞亚身后的护卫，停留在凯恩身上片刻，然后又回到瑞亚脸上。
“不过，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正的样子，也算值了。”莱茵的笑容更深，“您比伪装时更美，殿下。”
“少废话。”凯恩上前一步，“你跑不掉了。”
“我知道。”莱茵的声音很坦然，“您带了这么多虫，又切断了所有通讯，封锁了所有出口。我确实跑不掉。”
他停顿了一下：“但在此之前，我想和瑞亚殿下聊几句。可以吗？”
瑞亚沉默片刻：“说。”
“您觉得，精神重塑派的理念真的错了吗？”莱茵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每年有多少雄虫因为精神力暴动而虫化？有多少士兵因为同伴失控而死去？如果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帝国会少死多少虫？”
“代价是抹去他们的自我？”瑞亚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自我重要，还是生存重要？”莱茵反问，“一个保留自我但注定要虫化、会伤害他人的雄虫，和一个失去自我但稳定、能保护他人的雄虫，您会选择哪一个？”
“我不会选。”瑞亚向前走了一步，“因为这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
莱茵愣了一下。
“你说精神重塑能拯救雄虫，拯救帝国。但你只看到了一面。”瑞亚的声音很冷，“那些被改造的雄虫确实不会虫化了，但他们也不再是‘虫’了。他们变成了工具，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机器。”
“而你所谓的‘拯救’，不过是用一种死亡替代另一种死亡。”
莱茵沉默不语。
“更重要的是，”瑞亚的声音更冷，“你没有资格替他们做选择。那些被改造的雄虫，有谁同意过？有谁真心愿意放弃自我，变成你们的实验品？他们是被绑架的，被收购的，被欺骗的。”
“而你——”瑞亚看着他，“你自己也是雄虫。如果有一天，有虫要对你进行精神重塑，抹去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自我意识，让你变成一个只会服从命令的工具，你愿意吗？”
莱茵的身体微微一颤。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些空洞的眼神，那些机械的动作，那些失去了一切的雄虫。如果有一天，他也变成那样……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低。
“你不知道？那你凭什么觉得其他雄虫愿意？”瑞亚的每个字都像刀子，“你只是在用一套冠冕堂皇的理念，来掩盖你们对其他虫犯下的罪行。”
莱茵低下头，红色的眼眸里闪过痛苦。
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想起母亲的话——“这是为了帝国的未来，为了所有雄虫的未来。”
他想起那些实验记录，那些被改造后变得稳定、强大，却永远失去了自我的雄虫。
他想起母亲看他的眼神——温柔的，骄傲的，但也带着一丝隐藏得很深的遗憾。
因为他是个例外，他的精神力天赋太高了，高到母亲舍不得将他也改造成工具。所以，他保留了自我，保留了情感，保留了思考的能力。
而正是因为保留了这些，他才能在此刻感受到痛苦。
“殿下说得……或许有道理。”莱茵抬起头，红色的眼眸里满是复杂，“但您永远不知道，其他人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况且，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有回头路。”他的手突然按在柜台下方，“所以，很遗憾，我们注定是敌人。”
“小心！”凯恩大喊。
刺眼的白光从书店深处爆发，一道黑影从后面的书架中冲出，速度快得惊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紧身战斗服的雄虫，脸被面罩完全遮住，眼神空洞麻木。
这是……在镜湖星遇到过的那个刺客！
“零，掩护我撤离。”莱茵的声音响起。
那个名为“零”的雄虫没有任何犹豫，整个人化为残影直扑瑞亚。
凯恩在第一时间冲上去，蝶翼展开，与零的拳头碰撞在一起。
“轰！”
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的书架震倒，无数书籍散落一地。莱茵趁着混乱往书店深处跑去。
瑞亚的精神力瞬间爆发，冰紫色的触须直接缠向莱茵——
但她的动作慢了半拍。莱茵身上突然亮起淡淡的光芒，那是某种精神力防护装置。瑞亚的精神力触须被阻挡在外，只抓到了他外套的一角。
莱茵回头，红色的眼眸与瑞亚对视。那个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期待。
然后他推开后门冲了出去，消失在小巷中。
艾泽尔追了出去，但是老街区的街道错综复杂，他很快失去了目标，只能返回，跪下向瑞亚汇报：“主人，属下无能，让目标逃走了。”
“没关系，我们早晚会再次见到他的。”瑞亚看着那扇敞开的后门，声音平静，“或者说，他早晚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与此同时，零与凯恩的战斗愈发激烈。零的战斗力极强，每一拳每一脚都精准而致命。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完全是为了杀戮而设计的。
“凯恩，活捉他！”瑞亚的声音响起。
“是！”
凯恩的战术改变了。他不再追求一击致命，而是专注于限制零的行动范围。蝶翼在空中留下残影，每一次攻击都逼迫零后退。
瑞亚的精神力也随之释放，精神力触须从四面八方缠向零，像无形的蛛网，层层叠叠地束缚住他的四肢，让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变得迟滞。
零的身体开始僵硬，凯恩抓住他露出的一个破绽，身体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切入，战术刀的刀柄精准地击中零的后颈。
零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地。
凯恩立刻上前，用特制的能量束缚装置锁住他的手脚，彻底切断了他挣扎的可能。
“抓住了。”他喘着气，胸口因刚才的撞击还隐隐作痛。
瑞亚缓缓走上前，在跪倒的刺客面前停下脚步。周围是倒塌的书架和散落一地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丝血腥味。
她没有看周围的狼藉，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那个刺客身上。
“把他的面罩摘下来。”她对一旁的护卫说。
一名护卫上前，伸手去揭那张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的硬质面罩。面罩扣得很紧，护卫用了些力气才将其解开。
当面罩被摘下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虫都微微一怔。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看上去年纪甚至比尤里安还要小上许多。皮肤是久不见光的苍白，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形优美，纯黑色的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
这是一张放在帝都任何一场宴会，都足以让人为之侧目的漂亮脸蛋。
但那双眼睛……
纯黑色的，深不见底，像两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绝望。那双眼睛就那样睁着，空洞地望着前方。
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精美躯壳。
瑞亚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他光洁的下颌线。
零的身体因她的触碰而微微颤抖了一下，但那双黑色的眼眸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瑞亚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释放出精神力。
精神力触碰到零的精神海时，她眼神微微一凝。那个精神海被抹除了一切意识，原本的自我被彻底压在最底层，几乎感受不到。
瑞亚收回精神力，站起身。
莱茵逃走了，这固然遗憾，却也不算太过可惜。那个雄虫已经开始动摇了，或者说，他本就心中有所质疑，他的眼神、他的语气，都在告诉她，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坚定。
一个开始怀疑的敌人，比一个被抓住的敌人更有价值。
而这个“零”……
瑞亚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刺客身上。
一个完美的工具，空白、纯粹，没有任何杂念。
她转身走出书店，神色平静。
“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