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调查队的“意外”覆没,如同一声丧钟,在萧断和沈墨隐心头重重敲响。皇帝(或他麾下的势力)的触手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长,手段也更狠绝。这已不是警告,而是赤裸裸的宣战——任何试图触碰瑞王旧案核心的人,都将被无情抹除。
国公府的书房再次成为了风暴的中心,只是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探寻真相的锐气,而是与庞大阴影对抗的凝重与决绝。烛火将萧断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指尖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既然已经出手,我们之前的调查路径便不能再走。”萧断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刚才的暴怒已被他强行压制成冰冷的战略,“安王府是陷阱,三法司可能有他们的眼线,甚至连军中……也未必干净。”他想到了那支覆灭的调查队,眼神更寒。
沈墨隐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着那张从苏晚晴母亲处得来的丝绢密录,轻声道:“明路已断,唯有暗渡。夫君,安王透露陛下参与构陷,看似将我们逼入绝境,但也暴露了他们的致命弱点——他们极度害怕三十年前的真相彻底曝光,哪怕只是传闻,也足以动摇陛下圣明之君的声誉,甚至可能引发朝野猜疑,动摇国本。”
萧断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必执着于找到铁证翻案,而是要让这‘疑案’的阴影,重新笼罩在朝堂之上?”
“不错。”沈墨隐颔首,指尖点在那条关于安王府长史与王德全接触的记录上,“铁证难寻,但疑云易布。德妃已死,安王闭口,陛下不会承认。但我们手中,有苏典簿的密录,有韩奎家书的传闻,有顾青彦这个‘失踪’的关键人物,还有……那场意图烧死苏晚晴母女的‘意外’之火。这些碎片,单看或许无力,但若以恰当的方式,在恰当的时机散播出去,足以在有心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地去撞那堵名为‘皇权’的墙,而是要让这堵墙内部,因为猜忌和恐惧,自己产生裂痕。”
萧断深深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他的妻子,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找到了另一条更曲折、却也可能更有效的路径。
“具体该如何做?”萧断问道,他已完全将沈墨隐视为平等的谋士与伙伴。
沈墨隐沉吟片刻,道:“首先,苏晚晴母女必须保住,而且要保护好。她们是我们手中最直接的人证线索,也是对方急于抹去的目标。需将她们立刻转移出榆林巷,安置到绝对安全、连我们都未必清楚具体位置的地方。”
“此事交给赵磐去办,他有的是办法。”萧断立刻道。
“其次,”沈墨隐继续道,“顾青彦先生……他如今态度暧昧,既是知情者,也可能成为变数。需有人去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不是质问,而是陈明利害。告诉他,玉石俱焚并非唯一的选择,保住那个孩子的平安,或许才是端慧皇贵妃真正的遗愿。若他愿意,可以让他‘病逝’或‘远游’,彻底离开帝京这是非之地。”这是对顾青彦最后的争取与保护。
萧断点头:“我去见他。”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沈墨隐压低了声音,“我们需要一个渠道,一个能绕过所有常规监视,将‘瑞王案另有隐情’、‘德妃并非唯一主谋’、‘关键人证屡遭灭口’这些信息,精准投放到那些清流御史、宗室老臣,甚至……某些对陛下并非全然忠心的藩王或边镇节度使耳中的渠道。不能是我们的人直接出面,必须假手于人,或者,制造‘偶然’。”
萧断眉头微蹙:“此事极难。陛下掌控力极强,厂卫耳目遍布。”
沈墨隐却微微勾起唇角:“夫君可还记得,‘无名先生’?”
萧断眼中骤然爆发出亮光!“你想再用‘无名先生’之笔?”
“不是再用,而是……让‘无名先生’留下最后的绝笔。”沈墨隐语气带着一丝决然,“一篇看似杂乱、语焉不详,却处处指向瑞王旧案疑点,暗示幕后黑手身份尊贵无比,并提及关键人证接连‘意外’的文章。然后,让‘无名先生’这个人,彻底消失。文章则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特定的、难以追查的小圈子里悄然流传。”她顿了顿,“这需要陈掌柜那边动用最深的关系网,并且,之后所有相关联络点都必须立刻切断,人员疏散。”
这是一步险棋,几乎等同于直接对皇权发起舆论攻击。一旦被查实来源,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萧断沉默了片刻,握住沈墨隐的手,目光灼灼:“此法甚险,但确是当前唯一能破局之路。便依你所言!‘无名先生’的绝笔,由你来写。其余事宜,我来安排。”
夫妻二人,在这一刻达成了最深的默契与信任。
长春宫内,沈清辞同样心绪不宁。她借由协理六宫之便,敏锐地察觉到宫中气氛的微妙变化。皇帝近日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对中宫和景琰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温和,但那目光深处的审视与冷意,却瞒不过细心之人。她安插在御前的人隐约传来消息,陛下似乎暗中加派了厂卫的人手,监视的重点,隐约指向与瑞王府旧人可能有关的区域,甚至……包括了安王府和国公府外围。
她知道,妹妹和萧断已处在悬崖边缘。父皇(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旦他认定萧断是不可控的威胁,等待他们的将是雷霆之怒。
她不能坐视不管。但直接求情或介入调查,只会适得其反。她需要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既能缓解父皇的疑心,又能为妹妹他们争取时间和空间。
这日,她抱着刚满周岁的皇长孙去给皇帝请安。小皇孙玉雪可爱,咿呀学语,正是最得祖辈欢心的时候。皇帝见到孙儿,紧绷的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逗弄了片刻。
沈清辞趁机柔声道:“父皇,近日天气渐暖,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儿臣想着,不如过两日设个小小的家宴,只请几位宗室长辈和景琰、萧国公这样的近臣,一同赏花闲话,也让皇孙多见见家里人,沾些福气。总在宫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她提出的是家宴,邀请的是宗室长辈和萧断这样的“近臣”,主题是赏花和让皇孙见亲人,合情合理,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温情。这既能试探皇帝对萧断的态度是否真有缓和,也能为萧断创造一个在相对轻松环境下面圣的机会,或许能稍稍缓解紧张气氛。
皇帝逗弄孙儿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沈清辞,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她温和笑容下的真实意图。沈清辞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期待,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孙确实该多见见人。此事……你看着办吧,不必太过铺张。”
沈清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下:“儿臣遵旨。”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父皇的疑心绝不会因一场家宴而消除。但至少,她为妹妹和萧断,争取到了一个喘息和观察的机会。
夜色深沉,顾青彦暂居的小院外,出现了萧断的身影。他没有带随从,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潜入。
顾青彦似乎早有所料,正独自在院中梅树下斟酒,对月独酌。见到萧断,他并不惊讶,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萧断坐下,没有绕圈子,直接将在安王府听到的、关于陛下参与构陷以及顾青彦当年交易之事和盘托出,最后沉声道:“先生,玉石俱焚,非智者所为。端慧皇贵妃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您如此。那个孩子,您既已费尽心力送他远离,何不让他永远平安喜乐地活下去?这帝京的污秽与血腥,不该再沾染他分毫。”
顾青彦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水漾出,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近乎哽咽的叹息:“斩玉……你长大了,也看得更透了。”他抬起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疲惫,“我并非想拉着所有人陪葬……我只是……不甘心啊!兰儿(端慧皇贵妃)她……死得那么冤!瑞王殿下,还有那孩子本该拥有的一切……”
“但活着的人更重要,先生。”萧断语气坚定,“陛下已经动手,我们若硬抗,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暂时隐忍,以待天时。请您离开帝京,我会安排绝对安全的路线和落脚之处。待风头过去,或许……还有沉冤得雪之日。”
顾青彦沉默了很久,久到天上的月亮都被流云遮住。最终,他长长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好……我走。”
一场潜在的内部危机,暂时消弭。
与此同时,在帝京几个极其隐秘的、只在小范围流传书画珍本或奇闻逸事的文人雅集上,数份笔迹各异、却内容相近的手抄本开始悄然流传。文中以隐晦的笔法,提及永昌旧案,暗示德妃不过前台傀儡,真正黑手藏于九重深宫,并描述了关键证人接连遭遇“意外”的蹊跷……“无名先生”之名,再次以这样一种诡谲的方式,搅动了帝京暗流。
皇帝在御书房内,看着厂卫密报上关于这些流言的只言片语,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查!给朕彻查!究竟是谁,在散播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暗度陈仓,棋行险着。一场在阴影中进行的、关乎生死与真相的较量,已然全面展开。
(第二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