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王府的朱红大门前,两尊石狮威武,身上落了几片金黄银杏叶,时值深秋,园中虽无春夏之繁盛,却别有一番疏朗气象。
几株老枫燃着火焰般的红叶,与亭台楼阁的碧瓦朱甍相映成趣,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桂花香,混着宾客们的笑语,一片浮华喧嚣。
程映鸯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时,正听见远处戏台传来咿呀的唱腔。
她今日穿了件玫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月白暗纹缎面比甲,发间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整套珍珠头面,既不失护国公夫人的体面,又不至于太过招摇。
饶是如此,当她随着引路丫鬟穿过垂花门时,仍是感觉无数道目光黏在了身上。
“那就是护国公新娶的夫人?”
“瞧着确实美貌,和昭明县主当年风采一般。”
“难怪她继父获罪护国公也要娶。”
细碎的议论像风里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进耳朵,程映鸯唇角始终凝着抹浅淡的笑意,连眼波都未曾动摇分毫。
正厅里已是珠围翠绕,沉香氤氲,礼王妃端坐在上首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穿着绛紫色绣五福捧寿纹样宫装,发髻正中戴着一支赤金点翠大凤钗,两侧各插三对碧玉簪,通身气派雍容。
她正与几位诰命说笑,见程映鸯进来,目光便落了过来。
“给王妃贺寿了。”程映鸯敛衽行礼,声音恭敬又亲热的,“愿王妃福寿安康,寿比南山。”
礼王妃忙让人把她扶起来,拉到身边细细打量她,笑道:“早听说承越娶了位标致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好模样。”
说着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父亲前儿还与我娘家兄长提起你,说你在家时就最是懂事。”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程映鸯只作不觉,从侍女手中接过贺礼,一尊羊脂玉雕刻的灵芝,玉质温润,雕工精湛。
“哟,这灵芝雕得真真是好,活灵活现的。”旁边一位穿着宝蓝色织金缎裙的夫人凑过来看,“都说护国公府富贵,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这时何夫人正好进来,听见这话便笑道:“李夫人这话说的,护国公夫人在家时就是程尚书掌上明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穿着秋香色遍地锦长袄,头上珠翠堆叠,偏生脸色有些灰败,连脂粉都掩不住眼下的青影。
程映鸯回以浅笑:“何夫人谬赞了。”
何夫人与礼王妃见了礼,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王妃今日寿辰,怎么不见澜燕?那孩子最是孝顺,若知道我在这儿,定要缠着来的。”
厅内静了一瞬,几位夫人的目光在程映鸯与何夫人之间逡巡。
程映鸯端起青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她今日涂了淡粉蔻丹的指甲在瓷盏映衬下,像初绽的木芙蓉。
“澜燕妹妹如今在护国公府,不比程家。”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楚,“只是身份不同,不好出来应酬见客。”
何夫人脸色霎时变了,她攥紧了帕子,指节发白:“映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
“何夫人说得是。”礼王妃适时开口,笑容温婉地打圆场,“都是自家骨肉,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她亲自递了块桂花糕给程映鸯,“尝尝这个,用今秋新摘的桂花做的,你家办桂花宴那天,老身身子不爽利,不然一定要去讨杯水酒喝。”
又转向何夫人,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你也尝尝,我记得你最爱这口。”
程映鸯接过糕点,欠身道谢,眼角余光瞥见何夫人铁青的脸,心中一晒。
礼王妃的娘家外甥孙女嫁了何府长房长子,两家沾亲带故,二人走得近,这碗水端得平,既全了何夫人的颜面,也没让她难堪。
宴席设在临水轩,四面湘帘卷起,可见池中残荷摇曳,几株晚菊开得正盛。
数十张紫檀木八仙桌摆开,碗碟皆是官窑新烧的雨过天青釉,银箸玉杯,极尽奢华。
程映鸯被安排在靠近主位的一桌,她才落座,就听见邻桌一位穿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妇低声道:“那张大娘子当初与傅将军可是青梅竹马,若不是张家获罪。”
“嘘。”同伴急忙制止,朝程映鸯这边使了个眼色。
程映鸯执起银箸,夹了片胭脂鹅脯,细嚼慢咽,鹅脯腌得恰到好处,咸鲜适口。
酒过三巡,戏台上正唱着《麻姑献寿》,旦角水袖翩跹,唱腔婉转,众人都看得入神时,何夫人忽然端着酒杯走过来。
“映鸯,”她声音带着讨好,却掩不住那份刻意,“论起来咱们也是亲戚,澜燕年纪小,若有不懂事的地方,你看在她是我外孙女的份上,多担待些。”
这话说得巧妙,程映鸯与妾室是姐妹,又暗指她不容人,更抬出自己的身份施压。
程映鸯放下银箸,取出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秋阳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下细碎光影,那双杏眼平静得如同深潭。
“何夫人说笑了。”她声音清晰柔缓,“护国公府最重规矩,澜燕妹妹既已入府为妾,自然该守妾室的规矩,这与亲戚情分无关,乃是家风如此。”
她抬眼看向何夫人,唇角微扬:“说起来,何府最是讲究这些的,想必夫人比我还明白。”
何夫人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液险些洒出,一时间噎住,“你!”碍于情面,不敢声张。
这时礼王妃招手唤程映鸯过去,程映鸯起身,裙裾曳地,步态从容,留下何夫人僵在原地。
“好孩子,难为你了。”礼王妃拉着她的手低声道,目光却瞥向何夫人的方向,带着几分无奈,“何氏年纪大了,心疼外孙女,说话难免不妥当。你多包涵。”
程映鸯微笑:“王妃放心,映鸯明白。”
她确实明白,礼王妃既要安抚何夫人这个亲戚,又不想得罪傅承越,只能这般和稀泥。
“澜燕那个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天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可她的外祖父毕竟是尚书,你们虽不是一母同胞,日常在府里也多照应她些。”礼王妃替程澜燕说话。
既然何氏都求到礼王妃这里了,程映鸯也得给面子,“王妃放心,二妹妹虽然是妾室,但是国公与我都拿她当主子看待,并无人敢怠慢她。”
“而且如今她得了我们家祖母的眼,日日在跟前伺候,吃穿用度比在程家还要奢华不少呢。”
都把傅老夫人搬出来了,礼王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夸赞程映鸯几句心胸宽广关爱手足之类的话。
宴席将散时,忽然刮起秋风,卷起满地落叶,丫鬟们忙着招呼车马,宾客们在廊下说笑等候,程映鸯与礼王妃的几位孙媳妇一起站在一株金桂旁,看那细小的花瓣簌簌落下。
礼王长孙在刑部挂职,是傅承越的手下,媳妇闵氏今日是专门负责陪着程映鸯的。
闵氏出身江浙豪族,说话柔声细语,远嫁到帝京来,对也是远道而来的程映鸯有天然的亲近。
“何夫人一连来了好几天,求着祖母替她的外孙女说说话。”
“祖母本不想多管闲事的,可她娘家外甥孙女嫁到何家去了,那孩子从小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怕何夫人回去迁怒,所以才答应帮忙。”
“国公夫人您莫怪。”
程映鸯怎么会去怪礼王妃呢,何家求的又不是她把程澜燕带出来,想要的是傅承越的宠爱。
这事儿她还急呢,傅承越宠爱程澜燕,何家才能放松警惕,早点找出来何家的线索,继父也能早翻案。
她劝过多次让傅承越雨露均沾,这人就是赖在正房不走,程澜燕又被拘在傅老夫人的院子里,想想就头疼,她总不能押着傅承越去老夫人房里和程澜燕圆房吧。
“夫人,车备好了。”奉珠捧着披风过来。
程映鸯点头,转身时却见傅承越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廊庑下,他穿着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穿越纷飞的落叶落在她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朝她伸出手。
那一刻,所有窃窃私语都静止了,程映鸯缓缓走过去,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掌心,他的手掌温暖干燥,紧紧包裹住她的。
“起风了,回去吧。”他声音低沉,伸手在她肩膀上握了一下,眉心一簇,“这衣服还是有些单薄了,回去再做些厚的。”
她不畏寒,但是张姐姐怕冷,
她抬头,对上傅承越深邃的眼眸,那里面只有清晰的她的倒影,但是程映鸯知道他在看谁,只是点了点头,恭顺的说好。
马车驶离礼王府时,秋风卷着落叶敲打着车窗,傅承越忽然开口:“今日可有人为难你?”
程映鸯掀开车帘一角,看街上行人裹紧衣裳匆匆而行。
“不过是些闲话。”她淡淡道,将披风拢紧了些,“说我像张大娘子。”
傅承越沉默片刻,眉眼深深,突然道:“你不像她。”
程映鸯转回头,有些意外。
“她若处在你的境地,不会如此从容。”他语气平静,“她虽有才情,却不善交际,在闺中时极少出来参加各种宴会。”
车窗外,秋日的天空高远湛蓝,程映鸯低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傅承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就好像她曾经在武威遇见的那位少年郎,两三年过去了,她还依稀记得情窦初开的自己远望着那个桀骜不驯的面庞,说要去西域闯荡,也不知如今闯出来一番天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