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邑几乎是将阙烬兰整个人托起,一路半扶半抱地将她送进盥洗室。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蹲下身来仔仔细细为她处理伤口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发现我的?”
谢邑动作很轻,用棉签擦拭消毒后,又用温水浸湿毛巾,一点点擦去她身上沾染的污渍。
“你敷衍别人时的样子。”
他说着,转身接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让她漱口。
“你每天早上都习惯先吃鸡蛋。”
接着,他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还有,就算再难受,你也会低声道谢。”
谢邑的眼睛亮晶晶的,阙烬兰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被呕吐物弄脏的衣袖,低声说:“都脏了,很臭。”
即便现在她是个老人的身体,眼前的谢邑也用着年轻护工的模样,阙烬兰依然无法坦然在他面前更换衣物。她取过干净衣物后,便将他支开。待换好衣裳,她才打开门,安静地倚在门边,望着谢邑在洗手池前仔细搓洗她换下的那件衣衫。
“你都不嫌弃的吗?”
“没什么好嫌弃的,正常生理现象,更何况是你。”
他手上动作未停,下意识偏过头想蹭蹭她的脸颊,却被阙烬兰轻轻避开了。
因为她看得到洗手池前面挂着的镜子。
哎,虽然知道面前躯壳的内里是她自己和谢邑,但还是无法接受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青年蹭蹭脸蛋这种画面啊。
早饭风波算是结束了,见新来的小胡竟能与院里数一数二的烫手芋头李智民相处融洽,其他护工们便顺水推舟,将这麻烦老头全权交由他负责了。
只是谢邑在带阙烬兰来到活动室之后就被安排去做别的清扫工作了。
最累最脏的活永远交给资历最浅的人。
现下是娱乐时间。
阙烬兰随手取过一本养老院的宣传册,上面将各类娱乐活动描绘得天花乱坠。册中声称,老人们在此能学习包括厨艺、围棋乃至编程在内的各种技能,甚至还能免费学习使用各类高端电子设备,从电脑到游戏机,甚至教导老人“如何打游戏”的字样也赫然在列。
活动室里,摆在老人们眼前的,仅有一台不大不小的电视机,屏幕里正循环播放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春晚。
总之一群人都在包饺子。
台下坐着的其他老人看得哈欠连天,眼中尽是麻木,可是一双双浑浊的眸子却仍旧直勾勾地映着那方寸之间唯一在跃动的影像。
就在此时,活动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保安打扮的中年男人快速环视屋内,目光掠过一张张苍老的面孔,最终牢牢锁定了阙烬兰,这群老人中唯一目含清光的人身上。
他二话不说,直冲她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将所有老人麻木的视线都牵引过来,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木偶线,连同电视机中那些本该自说自话的演员也一同冰冷地聚焦于她一身。
阙烬兰认出他应该是小队里的人,可见他如此鲁莽地将自己置于这般诡异的境地,顿时气结,只想一掌把他劈晕了事。
这么不小心,又一惊一乍的人是谁,好难猜啊。
刘海每向阙烬兰靠近一步,便觉身上的寒意更深一分。待他终于走到对方面前时,才惊觉这房间里所有长着眼睛的人形之物,无论是坐着的老人,还是墙上挂历中的美女都仿佛将鼻子上面的那两个黑洞,都齐刷刷地对准了他和阙烬兰。
“我测。”
就在他低呼的瞬间,面前的老头送给他一个无比熟练的白眼,只这嫌弃的一眼,刘海立刻确定了这个老人就是阙烬兰。
阙烬兰的拳头还没落到对方身上,电视机屏幕便“啪”地一声彻底黑了下去。紧接着,整个房间的灯光应声熄灭,一股寒意从她后颈窜起,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所幸,不过几秒之间,灯光再度亮起,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两人后颈上的寒意瞬间炸开。
活动室消失了。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处装点温馨的公寓里,俨然是刚刚电视里春晚节目中那家人围坐包饺子的场景。台下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可当镜头扫过时,捕捉到的却不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导演或明星,而是刚刚还与他们共处一室的那群老人。
包括那名保安队长以及李智民。
原本神情麻木的老人们,此刻见到阙烬兰和刘海突兀地出现在舞台上,竟不约而同地咧开了嘴,眼中闪烁着近乎天真的兴奋。他们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演出,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两个手足无措的身影。
阙烬兰看见面前刘海恢复了原貌,想来自己也同样如此,在快速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后便按兵不动,就着出现时候的动作在那里用擀面杖压饺子皮。
刘海全身肌肉抖了一瞬,好在也迅速反应过来,继续搅拌肉馅。
场上的对话因两人的僵硬而微微一滞,见他们重新开始动作,演员们便又继续流畅地演了下去。
一位戴着劣质花白假发的男人凑近刘海,双目猩红。周围人对此却似习以为常。他饰演的应是家中的“父亲”,只见他径直将手伸进刘海正在搅拌的生肉馅中,抓起一把塞进嘴里,随即咧开嘴,乐呵呵地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
“嗯,这馅儿不错,咋感觉比往常鲜?”
说话时,“父亲”的视线始终黏在刘海脸上。刘海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盯住眼前的馅料碗,手上动作一刻也不敢停。
刘海没有回应,场上的气氛再次沉寂,其他演员和台底下的观众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起初是默不作声,接着是停了呼吸,随后阙烬兰看到那“父亲”脸皮甚至开始皴裂膨胀。
“哈哈呵呵,”阙烬兰见着面前诡异十分的一幕只是笑地温婉,眉眼间都带了些许春风,“因为加了些生抽。”
演起戏来毫无压力。
老本行嘛,毕竟自己也是上过春晚的人。
只是这群人.....
没有接过戏来,这群人就会变成死人。
面上演着孝女,阙烬兰内心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分析。
“父亲”的眼神在阙烬兰开口的一瞬便转向了她,他僵硬地歪了歪头,好像在好奇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不害怕,被一旁同样带着花白假发的女人一推,才坐到阙烬兰和刘海中间开始包饺子。
那花白假发的女人应该就是扮演的“母亲”这个角色,阙烬兰将面皮擀完后,“母亲”就让她也坐了下来,混着肉馅开始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着场下的观众有人开始打呵欠,“父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惊呼,神色是实打实的惊恐,念白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坏了!我的手指被包进去了!”
?
手指头包进去了?
人言否?
忘了,眼前的压根就不是什么人。
“父亲”高举右手,五个指头最中间的中指凭空矮了一节,两个手指关节就这么不翼而飞了,观众们顿时来了兴致,齐齐抬头,将目光放到台上的男人身上。
阙烬兰已经总结出了和这群人对戏的经验,适时表达情绪,最后再将话头再抛给他们,毕竟也不知道在这个鬼地方说错话会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不适合跳脱。
瞥了眼在一旁充当吉祥物的刘海,阙烬兰内心扶额。
好在话少,要是乔言风来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虽然眼前的刘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啊!你的手指!”
阙烬兰手上包饺子的动作未停,却适时抬起头,对着“父亲”高举的右手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满是惊慌。
见她如此捧场,“父亲”险些咧开嘴笑出来,又匆忙绷住,像是生怕被观众看出破绽。他迅速将手收回怀里,唉声叹气道:“对——不过没关系。等饺子煮好了,咱们四个人分着吃。谁吃到我的手指,就得表演个节目。”
“让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看得满意,好不好?”
不好。
阙烬兰眉开眼笑,用力鼓掌:“哇,真有意思!”
台下的观众们也齐齐咧开嘴,露出漆黑的牙齿,纷纷向后靠进座椅里,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包完饺子,“母亲”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全都倒进锅里煮熟,几乎眨眼间就已装盘完毕,精美地呈现在观众与演员面前。
她眯起双眼,笑得慈眉善目——如果忽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的话。
“这样吧,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
这些人总爱问“好不好”,像是一遍遍把陷阱涂上蜜糖,诱人往下跳。
阙烬兰轻声应了句“好”。
刘海也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他本只想快点认出队友好抱个大腿,哪知道一脚踏进了最危险的境地。
“母亲”给每个人都发了双筷子,接着率先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接着转了转那几乎要爆出来的眼珠,动作忽然微妙地顿了一下,引得台下观众伸长了脖子往舞台上凑,紧接着,“母亲”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空无一物。她笑眯眯地开口。
“不是我。”
随即,她转过头来,目光直直落在阙烬兰身上。
“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