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宫道上夜雾漫上来,那雾气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在月光下又似那轻柔的薄纱,带着微微的冷意。
前方几人的步子慢慢靠近,深色宫袍也越发清晰,沈惜卉将目光落于提着宫灯的掌事嬷嬷,正思索着如何开口。
她在脑海里搜寻着一个能蒙混过关,又不至于被深究的理由。
那宫灯虽不算太亮,是寻常的暖黄色,但这样的深夜里骤然照在脸上,还是会觉着有些刺目。
沈惜卉不觉将眼眸低垂,抚着团团的手仍是动作未停,所幸团团很乖也不怎么出声,此时它已眯着眼在沈惜卉温热的怀里睡着。
掌事嬷嬷身侧的两位太监,身穿深青色宫袍,只是那挺拔的身形倒像是会武之人,行礼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里也并无恭敬之意。
“郡主!”
这熟悉的声音让沈惜卉不由得将头转了过去,心跳也加快了些。
果然,是春娘!
她准备开口,才发觉喉咙有些发紧,抬起的脚跟也变得沉重,身体仍是下意识地想要挡在春娘前面。
不料春娘先一步走到她面前,那张柔和的脸庞上还挂着笑意,眼底却满是担忧。
“郡主不必急着亲自去一趟,夜已深,恐惊扰贵人,奴婢明日再将毛毯妥善归还。”
只见春娘手里拿着软绒盖毯,那是皇上赐予各宫的冬礼里面的,而恰好娴妃与她的颜色都是月桂白。
春娘规规矩矩地向掌事嬷嬷行礼,而后自然地为沈惜卉整理披风,见团团安然无恙,被遮得严严实实,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借着宽而厚的毛毯遮挡,春娘小心翼翼地将团团接过包裹在里面,团团闻着毯子里满是自己的味道,更加安心地睡着。
一时间,沈惜卉看向春娘的眼神有些心虚,紧张的心却似落在软绒毛毯上一般,被安全感包裹着。
耳边似乎又回想起春娘所说的“家人就是在你不知所措时,给予你安全感的”,只要看到彼此,无论再冷的冬夜,也觉温暖安心。
“宫门下钥,各宫落锁,严禁随意走动,想来郡主是知晓的。”
掌事嬷嬷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虽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平日里没有的威压。
沈惜卉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平日一般,甚至带着一点柔和的尾音。
“嬷嬷,我也是一时着急,怕明日除夕事忙给忘了,不知不觉竟走到这了,多亏春娘跟着……害得嬷嬷担心,惜卉这就回琉璃轩。”
那素雅的锦缎披风更衬得她清秀无害,略带自责的眼眸泛着水光,微微泛红的鼻尖更显无辜,整个人像是柔软得毫无棱角的棉花团子。
身边的公公轻微咳嗽了一声,嬷嬷又将舒展的眉眼收紧,可想到这样心思单纯善良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在宫里又无所倚仗,便也不忍心在这冷夜里责备。
“宫规森严,奴才等奉太后之命在慈宁宫附近巡查,还望郡主见谅。”公公开口道。
沈惜卉点点头,还未开口附和,嬷嬷便接着道:“想来郡主也是无意冒犯宫规,既如此,那便请郡主去慈宁宫为太后抄经祈福,也好抵消这疏忽过失。”
夜里外出常有,不被巡查逮到便无事,只是他们像是专门来寻她的。
沈惜卉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又安慰自己:团团无事,我定然也无事。
“多谢嬷嬷体谅,能为太后祈福是惜卉的福分,惜卉定当专心为太后抄经。”
春娘借着“毛毯珍贵且易沾灰”的由头,打算先回琉璃轩,走之前还不忘捏了捏沈惜卉的大拇指,让她安心。
幸好夜色深沉,灯光昏黄,遮掩住了沈惜卉的慌张,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去,近日为打探消息与承乾宫来往频繁了些,太后怕是早已知晓团团在琉璃轩内。
想到这,便又忆起与五皇子的流言,慈宁宫向她迎来的并非是善意。
掌事嬷嬷见沈惜卉低垂着脸,以为是刚才自己吓着她了,便凑近沈惜卉低声在耳边说着:“太后得知娴妃娘娘的猫在琉璃轩,特请郡主去问话,不过无碍,听太后娘娘的语气,郡主不必担心责罚。”
沈惜卉点点头,藏在袖中的手攥着帕子,指尖轻轻拨弄起帕角。
慈宁宫内,地龙烧着正盛,却并不比承乾宫暖和,只是那安神香的气息浓郁了些,将沈惜卉从院内染上的梅花冷香全然覆盖。
提着羊角灯的公公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地向太后行礼,而后便守在一旁,掌事嬷嬷却并未入殿。
太后慵懒地倚在暖榻的迎枕上,半敛着眼睫,目光扫过沈惜卉那浮着一根猫毛的鬓边,又落在手边那盏雨过天晴茶盏上。
沈惜卉眼帘低垂着,唇角仍挂着柔和的微笑,行礼问安后便用余光寻着,却并未发现案几和经书。
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不用抄经就好,与人交谈她擅长。
至少,她心里有数。
太后平静地看着这个略显稚气的丫头,那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带着深潭般的沉静。
没有客套与寒暄,太后直截了当地询问她。
“哀家唤郡主来是想问问,好不容易皇上寻了教习来让你们专心学习,怎的郡主不是与坤宁宫走动,便是与承乾宫走动,还代养了那只猫呢?”
“太后娘娘明鉴,惜卉初入宫时偶有贪玩,如今一心在于学习。庄老先生与教习嬷嬷曾教导过,‘欲成事先成人’,无论是与同窗探讨学问,亦或是冷天救助弱小,皆是修身养性之举。”
那清凌凌的嗓音里,带着点儿天然的娇糯,沈惜卉不自觉微微抿起嘴唇,低垂着的眼眸里却闪着一丝坦然与从容。
宫里人人都说这位郡主心思简单稚气未脱,太后倒觉得沈惜卉的性子与那娇憨可爱的外表大有不同,瞧她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净,虽看着神色有些慌张,语调却不紧不慢的。
“郡主倒是聪慧,只是这道理需得内化于心,才能外化于行,品行修养乃是极其漫长的过程。”
“多谢太后娘娘指点,惜卉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烛火通明的殿内,将太后鬓边点翠凤钗映得有些刺眼,沈惜卉不觉将眼眸缓缓垂下,目光落在太后裙摆的金丝凤凰上,长睫在她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哀家常年吃斋念佛最见不得血腥气,现下殿内怎闻得一丝淡淡的肉腥味?喔,哀家记得娴妃那只猫喜食生肉。”
沈惜卉快速抬眸,随即又谦卑地垂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揣摩。
“殿内安息香气味独特,惜卉闻起来只觉温暖馥郁。”
团团所食不过是些鱼片,且食材经过处理,哪来的血腥气呢?
太后将茶盏端起,轻轻抿了口茶,似乎并不着急让沈惜卉走。
“正因知晓太后娘娘是虔诚念佛之人,最是不喜杀生与歪心,惜卉这才收留了那只猫,也能让娴妃娘娘安心待产。那猫甚至乖巧可爱,惜卉在此恳求太后应允将其留在宫内。”
口中呼出的热气仿佛瞬间化成白雾,沈惜卉交叠在身前的指节微颤,唇角始终噙着一抹得体的浅笑。
太后的眼角轻微抽动了下,眼睫微抬,温和的声音字字清晰,碾过这片暖融的地龙。
“不愧是沈将军之女,宁愿舍了自己也要保全他人,只是不知这份心意是否值得,又能揽得几分真心。”
太后娘娘的暗示,是想让她知晓什么?
沈惜卉抬眸,那清澈的眼神里带着疑虑与好奇,指尖微微用力地攥了下衣袍。
“惜卉不解,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你能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只因一桩以命换来的债罢了。”
语罢,殿内陷入沉寂,这沉重的静默里,沈惜卉的目光空濛地悬着,似是被这消息震慑到。
那鎏金熏笼里悠悠吐着御制安神香,青烟如游丝,盘旋着弥漫在殿内。
这是在暗示与皇上有关,亦或是皇权争斗?难道说皇上与端王之间因权势而有嫌隙,爹爹在两个人间举步维艰,意外惹来祸端?
沈惜卉不觉又想起今夜所见那人,交谈中只觉他十分钦佩爹爹,而他能随意进出慈宁宫……
见这小姑娘脸色泛白,身姿挺拔却略显僵硬,微微抿紧的嘴唇似是露着内心的惊悸。
想着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太后将语调放得更缓。
“个中缘由明日宫宴便可知晓,哀家只不过是不忍看明珠蒙尘罢了,这世道艰辛,良善之人却未能善终,怎能不叫人惋惜呢?”
随后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公公送沈惜卉离开,沈惜卉缓过神来,恭顺地行礼后退下。
太后拨弄着手里的沉香木念珠,那动作缓而稳,一颗、又一颗……
宫门口,掌事嬷嬷瞧见沈惜卉脸色如常,便如往常一般笑着送她,还将手里的宫灯轻轻递过。
“多谢嬷嬷挂念着,有这圆月陪着我一同回琉璃轩呢!”
沈惜卉摇摇头,轻快的话语里却是淡然的语气,她望向天空,皎洁的玉盘那样祥和安宁,只是她此时的心并不宁静。
未知的事物,总是带着迷人而又危险的气息,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却又害怕靠近。
无论前方的雾有多浓,她会抓住一切光亮,大步向前走。
她信她自己,不会轻易放弃,也不会轻易被蒙蔽。
沈惜卉正走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这步子迈得很重,并不像青渠与三皇子那般,沈惜卉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沈惜卉!我竟才发觉你走路可以这么快啊!”
“五皇子?”
五皇子喘着粗气,呼出的白烟很快消散在空中,他的眼神里微微紧张,似是在担忧她。
“听说你被叫去抄经书了,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啊!”
“快说说此刻心情如何?”
“自然是十分愉悦了,那也是为自己积累福德嘛。”
五皇子点点头,他那葡萄似的眼珠含着三分水光,活脱脱像一只小狗,只是那眼神总藏不住事,前一瞬眼里满是担心,此刻却闪烁着星光。
沈惜卉发觉,他长高了些。
似是抽条的柳枝一般,五皇子开始显现如其他皇兄般挺拔的轮廓,只是肩线略微有些单薄,鬓边总有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带着些许孩子气。
“那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
“这么晚跑出来,难不成是专程为了看我笑话?”
“说得好像我是为你而来,怎么可能?我只是想着明日宫宴有些兴奋,睡不着出来赏月罢了,碰巧撞见某人从慈宁宫出来。”
“喔,原来是这样啊!”
不远处的阴影里,三皇子静静地看着这两人欢声笑语,他那清瘦挺拔的身形,与倚着的宫墙完美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