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净业禅寺正殿之内,低沉连绵的诵经声糅合着香火气,如纱如缕,昏昏沉沉。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从蟠龙柱后探出少许,倏忽一闪,两步滑出了殿门的高槛。
谢长晞轻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耳边总算没了那些催眠声,浑身都轻快许多。她漫步在寺中树荫小道,巧合便遇见了住持。
住持欠身向她行禅礼:“九殿下。”
谢长晞有样学样地回礼:“大师。”
住持笑问:“殿下怎么又把禅礼的手势忘了?”
“太复杂了。”谢长晞理直气壮地说,“况且一年到头只用这么一两次,我哪里记得住。”
“殿下说得在理。”住持捋了捋络腮胡,“那你可知道初版的禅礼长什么样?”
“初版共九式,单风生,双水起,泛波垂丝,影乱成花,护蕊而斗芳,民休后国安,最后是苍生平(1)。”
老人的手指并不纤长美观,却与这徐徐渐缓的九式口诀颇为相称,灵巧翻飞,花样十足。
谢长晞在一旁都看得呆住了,紧接着还有一套解说:“大靖禅教的起源可追溯到前朝乱世,彼时六国分裂,一出戏班子巡游各国民间,演的多是些苦尽甘来的故事,满足那时人们祈愿和平的愿望。初版由戏曲手势改编而来,如今已简化改良。”
知识稀里糊涂地就进了脑子里。
谢长晞回过神,瞬间有种被阴了的感觉。
她眼神幽怨得过于明显,住持不禁朗声大笑,善解人意道:“禅士主张苦修,殿下性子活泼,若喜欢这儿才是奇怪。但我看殿下年年都跑出来溜达,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的好玩地方?”
谢长晞更加愤愤不平了:“没有啊,年年都来,年年景色都一样,这里的花儿鱼儿,我都看腻了。”
“殿下其余季节也可以来。”
“嘿嘿,那还是算了,算了……”
二人闲聊着,行至转角处,突然迎面撞上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头顶束发,看衣着不像是寺里的人。
谢长晞猛然与其相撞,险些摔倒,她不悦道:“干什么事了,走路也这么匆匆忙忙的?”
男子抖抖索索地不敢与她直视,口中还在胡乱求饶:“九公主恕罪,九公主恕罪……”
谢长晞登时语塞,她不过问一句,这人却一副要被拉出去砍头的,她愈发不满,住持适时打圆场:“既然有急事,便快去罢。”
再就是路过太子偏殿,谢长晞以补眠为由与住持告别。
“我倒头就睡,期间忽然闻到某种奇特的香,只迷迷糊糊醒了一瞬,还做了个美梦。”
之后的事情人人都听说了,谢长晞现在想来,住持怎么看怎么不像作案人,反倒是那突然冒出的束发男子,嫌疑最大。
也不知大理寺到底怎么调查的,竟然从未有人向她这位当事者取证过。
谢长晞心里腹诽,又结合谢翩先前所说,大抵也猜中了这对兄妹此行目的,“你们若是想为住持平反冤情,不如先找到那个男人……”
话未说完,她的手腕倏然被焦星云紧紧抓住,力度不小,声音急促,丝毫不见方才的冷静,着实把谢长晞吓一跳,“你确定你误食了沛香?”
谢长晞面色不改道:“不是那抹香吗?”
宗青摇头,解释道:“沛香原产为六国之一的前宁,前宁覆灭近百年,前后早已换了一批人,又因沛香之名误导,所以多数人不知道其实际上是汤。”
果然如此。
谢长晞眼睑低垂,藏住其中一闪而过的不安,随后若无其事地说:“那可能是太医误诊了,你们既有证据,为何不直接状告大理寺?”
有怨报怨,她想得理所当然,双青二人一动未动,仍是定定地看着她。
谢长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说,“我已如实回答你们的问题,我现在要回家。”
她欲起身,却被一只胳膊径直拦在胸前。
焦青云厉声道:“不行!”
谢长晞脱口而出:“不是说好的……”
对上女人一双寒若冰霜的眼眸,她死死咬住了牙关,才觉得自己天真,戒备心太低,竟然真的信了这对歹人。
谢长晞被迫卸力,身体跌回长椅,牵扯到腿上,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呼一声。
焦青云冷声道:“劝你不要乱动。”
谢长晞嗤笑一声:“不劳你假好心。”
焦青云神情未变,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你可知此事后续?”
谢长晞仍沉着脸色,偏过头,未理她。
焦青云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乱世之间,战争不断,民不聊生。有人信禅以抚慰心灵,亦有人误入歧途,沛香便是后者。前宁借此敛财无数,多少人典妻卖子只为换一碗白汤,从苦难中求得短暂解脱。直至三十年前,大靖一统乱世,此后再难寻觅沛香踪迹。
住持出身落魄贵族,历经诸侯裂变之乱,此后周游十载,救济难民,广施善德,曾为三国座上客。乱世之年,称之为圣人,如今太平盛世,却染上污名。这听起来荒谬,事实却摆在眼前,人越是一张白纸,越容易毁坏。九公主问我们为何不状告大理寺。”
焦青云最后那句反问,谢长晞莫名听出几分嘲讽之意。
“天下人皆知住持含冤入狱,但又如何?只需一道圣旨,便封了所有人的嘴,所谓的殿前香,众人皆来掺和一脚,各有所图,只为己利,却不过是一场预谋已久、结果已定的政斗。若是真状告殿前,只怕是当作同党,一并抓获。”
焦青云直截了当地提到皇帝,谢长晞听得匪夷所思,对方结论看似合情合理,实则不清不楚,甚至因为那是她生父,不分青红皂白把她也骂进去了。
可她自己现在也一头雾水啊。
她就是不喜欢诵经,就是想睡个懒觉,就是想喝个酒、听个八卦,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种事情。她还没吃饭,吐过酒后胃里空落落得不舒服,腿上的伤口也阵阵发痛,两个全然陌生、不守承诺、不怀好意的狗男女还虎视眈眈地围着她。
谢长晞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大声反驳:“那你劫持我又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去劫狱啊!”
焦青云不知被哪个词刺激到了,撑不住原本的冷静,鼻息陡然沉重,也冲着谢长晞大吼道:“人都死了,还劫什么狱?!”
谢长晞脑子还没转过弯,下意识紧着问:“谁死了?”
“还能是谁?”焦青云冷笑道,“昨日皇榜昭告天下,住持畏罪自戕,尸首焚烧处理。”
谢长晞浑身僵硬,一瞬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那……”她张了张嘴,却字不成句,想起那日告别时老人认同她道“殿下正是贪睡的年纪”,再看焦青云眼眶泛红、嘴唇颤动的模样,谢长晞心中各种情绪四处冲撞,她不觉得自己没理,但怎么也说不出先前那句“你劫持我又有什么用”。
谢长晞死死咬了一下唇,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情难自己,既有身体痛的又有心里难受,脸上落下两行泪,“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是公主,又不是阎王,事关人命,她也无能为力啊。
窗外有风吹来,油灯烁烁闪了一下,没灭。
谢长晞听见女人缓声道:“皇榜最后定下三重罪状,违背律法、残害皇室、意图谋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却于我有再生之恩。
养父一死,我与哥哥四海为家。如今只求以公主人身自由,换我恩公洗刷冤屈。这个条件,过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