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的某处山峰上,有一座寺院的遗迹。墙壁倒塌,梁柱腐朽,野草长满了整片废墟。今天,这座废墟忽然动摇了。倒塌的墙被从内侧掀开,露出百余年未被阳光照亮过的阴暗土地。没有人看到,一位元婴男修从瓦砾中走出来;他剃发褐袍,作僧侣打扮。
男修下山时一路寻觅,没找到哪怕一个令他满意的“材料”。遇到那名金丹女修时,他粗暴、不耐烦地抓住她的手臂。男修施法一看:这个也不行。他丢开受惊的女修,正要寻找下一个目标,忽然眯起眼睛。
男修上下打量蒙面的金丹女修,说:“夏云绯?”
夏云绯寒战,问:“你是谁?”
“正好,我缺个打下手的人。从前你姐姐做得不错,现在就由你来补她的空吧。”
夏云绯僵住了:“你、你是——”
“跟上。从今往后,少说话多做事。否则别怪我没提前警告过你。”
夏云绯顿时噤声。水青说过,绝对绝对不能惹怒这个人。她四肢颤抖,但不敢不遵从他的命令。望着男修的背影,她咬咬牙,追了上去。
这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面前摆着万里挑一的珍贵“材料”,夏云绯被教导了她从来没想要学的技艺。和大多数古柯宗修士一样,夏云绯杀过人。但是,寻常的“杀人”和一次又一次剖开别人的皮肉,塞入炼器材料,根本是两回事。这人甚至还活着,还在挣扎!夏云绯手一抖,刀刃划出一道多余的伤口。
傀儡抄起手边的工具,打了失误的助手。他冷冷地警告:“仔细点。”
灼痛的皮肉惩戒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夏云绯仍然颤抖,甚至开始不受控地干呕。她不知道水青怎么干得了这个。怎么会有人干得了!
傀儡站起来了。他俯视着夏云绯,后者满脸惊惧。用惯了夏水青,他都忘了,第一次上手制作傀儡的人尽是这副德行。他真该去找个更好使的助手。
眼下,只能先将就着用了。傀儡的手中聚起法术。这种法术,总是伴随着傀儡术一起传承。他领教过无数次,也用过无数次——
傀儡扣住夏云绯额头。夏云绯的表情渐渐变化。法术强行洗去了她的恐惧。
“继续。”他说,“快点弄完,接下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东岳。
这天,秦直又躺着晒太阳。有人走到他旁边,挡住了阳光。
“你最近有空吗?”姜月茗问。
“有啊。”秦直说,“有事?”
“我感应到机缘了。要试我拟的新丹方,必须去西岳的一处高峰,从明天开始炼丹,持续七天。炼丹期间,我没法再守着东岳,所以请你替我照看几天:如果有兽潮来袭,你就代替我协助妙觉镇守潼峪。”
“行啊。”秦直爽快地答应,“有什么报酬吗?”
“灵铢?丹药?你想要什么?”姜月茗问。她虽然没什么势力,但身为高阶修士中唯一的丹修,重金求她出手炼丹的人数不胜数。姜月茗琢磨着,若单论个人的财力,她兴许是两岳最富有的修士。
秦直也琢磨,现在有整座凌虚阁供给他的用度,他其实什么都不缺——倒是缺出窍丹和新琴弦,但前者她肯定不会给,后者她多半也没有合适的。他突发奇想,随意道:“你不是要去炼丹吗?这么讲究天时地利,想必是珍品。我就要这炉丹药好了。”
姜月茗笑,她眼中的眸光波动,似乎意味深长。她颔首:“好。”
数日后,陆家鼓声响起,警示兽潮的降临。
怎么这样巧!秦直惋惜不已。他本以为自己只需在东岳晃悠几天,就能换得一枚稀有的丹药。不料,兽潮偏偏就出现在他坐镇东岳的七天里。漫天的鼓声铃声中,秦直浮空,向潼峪冲去。
潼峪是一道狭窄的山谷。东岳修士们善用地形,若来不及杀掉妖兽,就驱赶它们进入潼峪,由真人们对付。
陆英华全副武装。她站在路中央,遥望下级防线。兽潮刚刚开始,暂时还没有妖兽突破到她眼前。忽然,风声呼啸而至,一位化神男修落在她旁边。他化出一张琴,拨弦试音,调了调琴弦。
无论秦直还是姜月茗,都没想起来换人之前应该知会谁一声。此时陆英华见到秦直,意外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替素心来的。你就偷着乐吧,我可比她能打多了。”秦直说。
秦直上次和陆英华并肩作战,还是好几百年前,还没晋阶出窍的广武道尊打穿九重塔抢方无的时候。彼时陆英华打头阵,秦直则不愿意正面对抗封铮——谁会愿意招惹那个武疯子——他躲在后面,浑水摸鱼。
所以,秦直和陆英华今天才发现,他们认真合作的时候,居然能打得这么没有默契,这么乱七八糟,这么相互拖后腿。
一道法术击中陆英华,她颈侧血流如注。
陆英华大怒:“你没长眼啊?!”
秦直叫道:“我瞄得准着呢,是你自己窜过来的好不好?”
陆英华本来正要刺中妖兽,闻言往旁边一让,撤手不打了。妖兽直奔秦直冲来。秦直抱起琴就跑:“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吗?你好了你好了你好了——”他以言语为媒,连用三次疗伤法术,陆英华脖子上的伤瞬间消失了。
陆英华这才又将妖兽截住,一枪将它打飞出去。她收枪时也没注意,差点扫到秦直的脸。秦直唯有忍了。反正妙觉肯定又会一口咬定是他的错。
陆英华自言自语:“都是法修,居然能差这么多。平时还是小看白圭了。”
秦直听见了,额角青筋暴起。论单打独斗,他根本比太瑛强得多,她倒好,居然用“给她打下手”的水平高低来比较他们。他拨动琴弦,法术随铮鸣声爆发:“我绝对绝对能把太瑛打得还不了手。”
妖兽被法术压制,陆英华一枪深深刺入它的咽喉,结果其性命。他们终于顺利配合了一次。陆英华拔出枪,血和不知名的液体溅到身上脸上,令她看起来格外可怖。她“呵”一声,显然不信。
秦直气急:“你知道什么!”
陆英华用枪指着又一只奔来的妖兽,说:“那你有什么看家本事,让我见识见识?”
秦直停顿,说:“对付妖兽的话,这招确实不太好用。”
陆英华嗤笑:“借口。”
秦直彻底恼了。今天他非得给她露两手不可。他眯起眼睛想:他可要看看她到时候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你去杀了它!!”秦直大喝,饱满的灵力随声音喷薄而出。陆英华身形一滞,她的眼神凝固了。下一刻,她的枪已经刺穿妖兽的躯体,连手都没入妖兽的皮肉,带来粘腻恶心的触感。她手腕一抖,妖兽的内脏被灵力撕碎,即刻毙命。
陆英华慢慢拔出枪。她转向秦直。秦直本来满脸得意,看到她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你、敢、控、制、我?”陆英华说。
秦直抱着琴,小心翼翼地说:“你自己说要见识下我的看家本事……”陆英华甩枪。秦直的声音开始颤抖:“凑、凑巧成功的吧。一定是你太累了,我怎么可能控制得了你呢?你、你别过来啊——”
陆英华满眼怒火,一看便知她此时已经气疯了。什么妖兽,什么镇守的任务,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把元彻揍到连他的师叔成玄都认不出来。
几十道法术接连降下,抹消了刚出现的一批妖兽。李伏慎重地控制着法术的威力,尽量避免灵力余波给东岳带来不必要的损害。
远处空中忽然出现滚滚浓烟,如墨的黑色晕染天际。这是李伏与东岳众化神修士事先约定好的,求援的信号。李伏的表情更加严肃起来,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前往潼峪。
陆英华满身浸血,然而从她强劲的攻势来看,这些多半不是她的血。长枪捅进秦直的右腿,贯穿了他的皮肉骨骼,从另一边冒出枪头来。她抽出枪,血顿时喷涌而出。秦直还没来及为自己止血,她的枪已经又瞄准了他的后心。
秦直绝对没想给她从背后突袭的机会。但妙觉的战法实在太快太强力,一切都由不得他。他咬牙耐住钻心的疼痛,想:她明明看到他发了求援信号,居然还不停手?她不能真的杀了他吧?
秦直想错了。陆英华气急动手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仇人之外的任何东西。她握紧枪杆,狠狠向前捅去——
枪尖撞上防御屏障,灵力激荡,却丝毫不能撼动它。长枪在她手中颤抖,陆英华剽悍的攻击被强制拦截,过剩的力量漫出,连她自己都难以把控。这不是元彻的防御,她知道他没这个本事。陆英华从盛怒中惊醒,才发觉这位施法者的突然现身。
“怎么回事?”李伏皱眉说。他右手持剑,左手端着一只铜色香炉。灵力随青烟升腾,这件法器使他能暂时远距离施法,守住东岳另一侧的山脉;他因此得以抽身前来援助他们。但显然,眼前的场面与他的预期不符。
妖兽突破下层的防线,向他们冲来。李伏挥出一道剑气,将它击毙。他神色严厉,加重威压,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素心呢?”
严能道尊很少用威压来压制他们,看来这次真的闹大了。秦直有点后悔,揖手道:“素心要炼丹,我来替她。”
李伏说:“然后呢?”
秦直咽了咽,偷眼看陆英华。后者余怒未消,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秦直硬着头皮解释:“我与妙觉起了矛盾……”
李伏说:“所以你们就在镇守潼峪期间私斗。”
秦直赶紧保证道:“今后不会了。”
李伏又看向陆英华。陆英华虽然不打算就此放过秦直,但好歹找回了一些理智。她说:“今后以守住潼峪为先。”
李伏察看香炉。他得回去了。临走前,他犹以目光警告他们,并说:“你们两个,还有素心,之后一起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