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道

    两个时辰到了。

    袁尚尽职地召集同僚,向古柯宗归去。兽潮尚未结束,嘶鸣声响彻山林。凌虚阁修士无力挽留他们。

    白澈拦住他们的去路。古柯宗修士们交换眼色,都不把他当回事。他们无视白澈,继续向前。白澈没有拔剑,他面对他们,揖手躬身,口中道:“道尊。”

    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降临在他们身后。古柯宗修士急忙转身,也纷纷拜下。

    站在那里的人是广武道尊封铮。道尊并指悬空一划。地上出现深深的痕迹,向左右延伸去,一眼看不到尽头。

    道尊说:“继续打。谁越过这道线,我就杀了谁。”

    众人皆面色发青。两位高阶修士下达了截然相反的指令,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事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都看向领头的袁尚。

    袁尚咬紧牙关。最终,他俯首躬身,接受了道尊的命令。

    凌虚阁挣得喘息的余裕,局势逐渐向好。广武道尊一动不动,立于刻线旁。

    一道身影落在地上,是素心真人姜月茗。烟气药味常伴其身,她手里还捏着法术,遥遥牵向远处——大概她炼丹正炼到半途。

    姜月茗行礼:“道尊。”

    白澈也向她见礼。广武道尊则没有回应她。姜月茗自行平身,理了理袖子,说:“道尊,您呆在这里,没关系吗?我刚刚看见——”她指了指西南方向,“那名金丹女修,是叫‘玲’吧?她手忙脚乱的,好像遇上麻烦了呀。”

    白澈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他说到一半,猛得截住话头,改口道,“我、我是说,她明明去东岳了,不可能在那边。”

    姜月茗说:“可我真的看见了呀?奇怪。也许她又回来了?”

    白澈额头冒汗:“或许是,长得相像的人?”

    姜月茗沉下脸。她数落白澈:“我与道尊说话,你怎么总打岔?安静些。”

    白澈低头挨训,但他按捺再三,还是忍不住说:“可是——”

    广武道尊说:“闭嘴。”冰冷的视线扫过,不仅白澈的声音戛然而止,姜月茗也明智地不再说话。姜月茗捻了捻法术,又探究地看向伫立的、不为所动的道尊。最终,她无声地行礼辞别,回去看顾她的丹炉了。

    她走后,道尊和白澈又站了良久。兽潮终于逐渐结束,打斗声也慢慢消失了。白澈东张西望,绕着圈仔细检查了一遍,说:“周围没人了。”

    “广武道尊”的身形淡去。法术解除,玲显露出原身。白澈心有余悸:“幸好没有人看出来。”他忸怩一阵,问,“你为什么不把计划提前告诉我呢?如果我知道实情,就不会对你发火了。”

    玲笑了笑:“如果前辈不生气,成玄真人一定会起疑心。”又说,“素心真人方才不太对劲。我们得去看看。”

    素心真人姜月茗在某处山崖边。火焰升腾,映红了丹炉上的雕纹。她看到来人,轻快地问:“咦?你们两个来做什么?”

    白澈揖手,直截了当地问:“真人,您刚才为什么要支开广武道尊?”

    姜月茗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反问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您刚才不可能看到玲,您说谎,是想骗走广武道尊吧?如果广武道尊走了,凌虚阁就会遭遇灭门之灾,您与凌虚阁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他们?”

    姜月茗表情和善:“白澈,你是想构陷我吗?如果没有谁知道你在我这里,那么你小心些讲话比较好。太瑛一定不同意你对我这样无礼。毕竟,我可是很善于处理尸体的——扔进火里烧一烧,就什么都不剩了。”

    白澈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姜月茗又对玲说:“看来你与道尊的缘分真的尽了。听说你遇险,道尊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玲说:“道尊知道我在哪里。”

    姜月茗发出含糊的声音,不知有没有相信。丹炉微微震动,烟气升腾,模糊了她的表情。丹成。炉盖揭开,一枚丹药几乎是跃进姜月茗手心里。看到它的瞬间,玲和白澈都胸口一窒,直觉地感到不安。它带有邪道的气息:或有伤天和,或有违人伦,它与良知、本能相悖,任何人对它的第一印象都是反感。

    但是,姜月茗像个生下了丑孩子的母亲那样,略过它醒目的缺点,轻易找出了它的可取之处:丹药的成色很好,因此它的功效想必也上佳。姜月茗将它收进瓶中,转头对他们笑了。她说:“我就知道,既然炼器可以用人命来祭,炼丹应该也行。即便天时不合,只要添上人命,就能炼成丹药。不知道是以前没人试过,还是没人成功过——这个头筹,今日归我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姜月茗陷害凌虚阁的原因。玲浑身冰冷。血祭炼丹的手段一旦现世,必定引来无数效仿者,后果不可估量。

    白澈语气激动起来:“这根本是邪道!真人您怎么能这么做?”

    “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来附近炼丹而已啊?”姜月茗摊手,“何况我现在在西岳而非东岳。即便被诉到严能道尊面前,我也清白无罪。”

    白澈显然不同意,但又不知怎么反驳,脸涨得通红。

    玲慢慢地说:“怎么会是无罪呢?您本来负责协助妙觉真人镇守东岳,但您却提前和元彻真人打过招呼,让他暂时顶替您几天。恐怕您早就和之前的成玄真人一样,感应到兽潮即将来临。您知情不报,是盼着西岳修士们大量伤亡,好让您用来祭丹吧?”

    “巧合而已。我从来很交好运,很得天命眷顾。”姜月茗轻快地笑,“不然怎么能修成化神呢?没有一个真人不是承蒙大气运之人啊。”她伸出双手,一边一个地捏住白澈和玲的脸颊。白澈躲了,但还是被她捉住;玲干脆没有动。

    姜月茗先问白澈:“你想去告诉你师父吗?嗯,去也无妨啦。但如果你不去,我可以给你一枚回春丹,最珍品的那种:但凡灵脉里还剩半点灵力,它都能把人救回来。”

    白澈被扯住脸,口齿不清但很生气地说:“不可能!”

    姜月茗作罢,又问玲:“你要去叫你的广武道尊来杀我吗?如果你点头的话,我只好先杀掉你了喔?”

    玲看着她:“不。严能道尊自然会公正地处置您。只是比起公开问罪,晚辈私心更希望,以人命祭丹的手段不会为众人所知。”

    姜月茗莞尔:“小傻子。就算我不说,迟早也会有别人研究出来。世上多得是好丹师,更多得是愿意用别人的命去换自己的命,自己的机缘的人。这丹方源于我,更源于时局,源于人——”

    “源于人性自私贪婪。”玲打断她,“晚辈明白。但请您将此事隐瞒下来。修道界越晚得知此种炼丹法门,它带来的杀戮与不幸也就来得越晚。哪怕只能再争取十年、二十年安宁,也是莫大的善行。”

    姜月茗揉捏她的脸:“真可爱啊。明明才是小小一个金丹修士,却想得这么大,这么多。你和广武道尊也太不一样了,当初究竟怎么好上的啊?好吧,我答应你。”

    白澈还在生气:“您根本不缺丹药,为什么不惜用邪道也要炼丹?”

    姜月茗松开他们两个,随意道:“既然想到了,当然要试试。丹道也是道,开方即参悟,炼丹即修行,我本来就天天都在做这些事。”

    此时,远远飞来一名元婴女修。她行礼,说:“素心真人,严能道尊请您过去。”

    丹峰上,属于严能道尊的院落紧闭着大门。院内隐隐传来人声,威压亦重,迫得修士们纷纷绕行。

    过了好久好久,院门终于打开了。

    陆英华迈过门槛。刚走出院外,她便腾空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丹峰。见她的身影远去,秦直和姜月茗才小心地、慢吞吞地挪步出来。由于潼峪的事端,他们三人都被李伏毫不留情地数落过一顿,各自领了罚——姜月茗心里默估着,即便她夜以继日地炼丹,也得几个月才能凑够上缴抵罚的数额。因为兽潮而锐减的东岳丹药库存,如今可算有着落了。这仍不算完:道尊现在还不知道祭丹的事情,等到白澈告状之后,肯定另有别的麻烦等着她呢。

    “你就非得惹她吗?”姜月茗抱怨。

    秦直唉声叹气:“我还以为她会怕我呢!”

    姜月茗不理解:“妙觉?怕你?”

    被她这样反问,秦直倍感憋屈。即便今天的事情传出去,大概也没几个人会相信他真的成功控制了妙觉。秦直忽然想起和素心的约定,问:“你新炼的丹药呢?最好是很珍贵的品种,不然我这趟真是亏大了。”

    “丹药啊。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秦直果断说。

    “这炉丹药是复康丹,专治顽疾。虽然不完全对症,但它有助于妙觉稳固境界。你把它送给妙觉,说不定她一高兴,就放过你了。”姜月茗说,“或者你也可以自己服用,它能治好你的脸盲症。”

    秦直喜悦,又问:“那坏消息呢?”

    姜月茗拿出玉瓶给他,说:“你自己看吧——丹药的气息很怪异。我劝你还是别吃,也别把它给妙觉,不然……你可就不只是被妙觉打一顿出气了。”

    秦直终于回到凌虚阁时,这里乱糟糟的。他定眼一瞧,他设的法术屏障没了四分之三;到处是打斗造成的废墟;伤患——放眼望去,没谁不是伤患。

    秦直嚷嚷:“小冯,小冯?”

    “小冯”正忙着收拾残局。冯长老再三感谢白澈——也勉强地承认玲办得不错。在古柯宗的援助下,凌虚阁尽可能控制住局面。至少,这里只是变成了一片废墟,而非乱葬岗。听见元彻真人的呼唤,冯长老连忙赶过去:“真人。”

    不等真人发问,冯长老就开始汇报凌虚阁的情况:遣词精简、条理清晰,这段话若流传出去,准能成为流行一时的述职模板。

    只不过,言及伤亡,冯长老不由得连连叹息。

    倒是秦直安慰他:“哎呀,死点人很正常。古柯宗在没兽潮的时候就经常死人。活下来的才是精锐,比如你,你想想,这说明你比他们都强啊?”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当年的郦掌门,冯长老非得当场和他兵戎相见不可。但今日,冯长老闷头找自己的问题:他明知道真人的性子,却没有做好应对;他战力太低,他筹谋不足……总而言之,没守好凌虚阁,都怪他能力不足。

    冯长老唯有长叹。

    “啧啧啧,又叹气?”秦直说,“我可数着了,自打我今天见到你,你已经叹了十一回气。小冯,太丧气了啊。”

    冯长老无言。他曾经以为人生在世总有烦恼,即便修成化神,也不能无忧无虑。如今见了元彻真人,他才怀疑自己想错了:真人总是这样快活。

    如果冯长老坦诚相告,秦直一定会告诉他,自己在筑基、金丹、元婴期的时候,也都非常快活。不过,冯长老恪守本分,不愿意拿私人问题叨扰真人,便错过了得知真相的机会。

    秦直化出一张琴,搁在膝头:“看在你替我弄来,我数数,二十八根琴弦供我挑——虽然里面也就一两根还能凑合用——以及我今天有兴致的份上,就让你听我弹首曲子吧。”

    冯长老觉得真人的两个理由里,后面的才是主要原因。他尽责捧场:“晚辈荣幸——”

    “行了,我弹琴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许说话。”秦直宣布,“谁乱出声,我就把他扔进河里,再把河道整个冻起来。”

    修士们霎时安静,不敢作声。

    秦直瘦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比抚摸情人的长发更温柔。手指勾出一枚音,开启这首曲子。

    音律连缀,熨帖、和谐、惊人地灵动。即便不预先警告,也没有人舍得出声扰乱他的奏乐。高阶修士离大道更近,而秦直以音律为狭径,慷慨允许他们一瞥他所知的,天地本真之相。周围聆听的修士们无一不动容,甚至有人因此顿悟,进益了修为。

    一曲毕,秦直手抚琴身,感叹着。他的感叹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众人本来还沉浸在余味中,此时不由得纷纷屏息,等待他发表高见:会是他对乐理的领悟,或者是他的“道”吗?

    “想当年我还在古柯宗的时候,多么地受追捧。”秦直说,“而且那时候我还能看得出来,那些追捧者中有谁长得好看。”

    人远不如曲风流,许多人倍感幻灭。人群中,玲无声地笑了:她此时有所感应,顿悟闪现。空性是超越“有”和“无”的体验,秦直急转直下的风采竟然和她的心法略有相合。他活得轻松自然——想弹琴就弹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拘泥于雅俗对立的成见。

    玲向东眺望。事情了结,他们该返回东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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