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铺后门,老板娘已经焦急等在那。
“您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找不到借口搪塞了!”
李从宁手脚动作不停,一边往里走一边赶紧整了衣服,敛了神情,又拢了拢披风,故意露出几分倦意。
语气带着点小姑娘的娇气:“这料子挑来挑去总觉得不满意,试了好多件才定下来,倒让二位久等了。”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跟着的掌柜,“掌柜的,把我选的那两匹锦缎都包好。”
掌柜的早得了她的嘱咐,连忙应着:“哎,这就包!县主眼光好,这都是江南来的新货,最显气色。”
两个侍卫见她手里拎着衣东西,掌柜的又在一旁搭话,便没再多问。
窅娘赶紧上前扶住她,又对着跟随的两个侍卫冷哼道:“我都说了,女人试衣服可是要很长时间的,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坐进马车,李从宁才敢卸下紧绷的神情,却又听得车外传来孩子的声音,童声里还带着几分稚气。
至于前面是什么内容,并没有听全,后半句“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李从宁攥着衣裙的手指骤然收紧,衣服上的纹路硌得指节发白。
她猛地掀开车帘一角,目光追着声音望去 ,只见巷口有个穿粗布褂的孩子,正跟着卖糖人的小贩边走边唱。
“主子?” 窅娘见她脸色发白,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您怎么了?”
李从宁缓缓放下车帘,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孩子唱的,分明是汴京城里近来悄悄传的句子。谁都知道,这绝代词人、薄命君王,说的就是她的兄长李煜。
国破前,兄长的词是 “小楼吹彻玉笙寒” 的清雅;国破后,连孩童嘴里的调子都裹着可怜二字的嘲讽。
“没什么。” 强压下喉咙里的涩意,可那句词已经像根细针,扎进了心里。
这又哪里单单说兄长,分明是说尽了他们这些南唐遗臣的处境。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吱呀” 的声响,车厢里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窅娘见她不说话,也不敢多问,只悄悄把车窗又掩了些,免得风再吹进来。
快到侯府时,李从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
“窅娘,你说…… 兄长要是还在金陵,此刻该在做什么?”
窅娘愣了愣,随即低声道:“该是在澄心堂里批奏章,或是和大臣们商议农事吧?每年的这时候,金陵城外的梅也该打花苞了,侯爷还会带着您去折梅呢。”
李从宁扯了扯嘴角,想笑,眼里却发涩。是啊,从前这时候,兄长会亲手给她折一枝开得最盛的腊梅,插在她的妆台上
可如今,梅成了赵光义送来的掌控符,兄长成了汴京人嘴里薄命的君王,她成了困在樊笼里的罪臣之妹。
马车刚停在侯府门口,李从宁还没下车,就见嫂嫂周嘉敏快步迎到了门,脸上带着几分急色:“阿宁,你可算回来了!晋王来了!”
李从宁心里一紧,忙跟了周嘉敏往院里走,“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刚走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过来了,说是来看看侯爷,此刻正在和侯爷谈论诗词。”
李从宁内心明白,这不过是赵光义的借口,他真正的意图,该是想看看她出去了多长时间,是不是真的买了物品回来。
屋内,赵光义正坐在靠窗的椅上,手里捏着一卷词稿。
李煜靠在软枕上,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却强撑着笑意,见她进来,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担忧,又很快掩去。
“回来了?” 赵光义抬眼看向她,目光先落在她身后的衣料包裹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今日出去还顺利吗?”
李从宁心里一凛,他这是明着试探。
她照常屈膝行礼,声音放得柔缓,只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倦意。
“城东那家药铺的参片,今日只剩最后几盒,看着成色不好,又多跑了两家才定下来,后来又去买了些糕点,还挑了些衣料,耽搁了些时辰。”
她说着,示意窅娘把参片盒子递过去,“都是选的上等货,想着给兄长补身子正好。”
“不错,过几日就是三月三上巳节了,汴京城外汴水河一带该热闹了,百姓都去河边祓禊踏青,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赵光义放下词稿,目光落在她身上,聚焦在手臂之处。
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目光看似无意地往她披风下摆扫了扫,语气平淡:“县主这是冷得厉害?”
李从宁心尖猛地一跳,面上却强装自然。
“原是瞧着今日风大,才多加了件衣服。”
说着,还故意活动了一下左臂,只是动作幅度极小,生怕牵扯到伤口,可若不动,只怕难过他这一关。
好在今日特地穿了宽松的款式,外面又裹了披风,不易被看出手臂有伤。
他语气温和,却也带着几分不容拒绝,“本王想着,县主近来也总闷在府里,不如改日一起出去走走,也算沾沾春日的气儿。”
上巳节踏青?赵光义哪是想让她散心,分明是想借着节日,把她拴在身边,既好监视,又能对外装出善待南唐宗室的样子。只怕,里面也还有他今日未打消的疑虑。
可若拒绝,又会戳破这些日子顺从的假象,那赵光义刚压下去的疑心怕是又要起来。再者上巳节人流聚集,办起事情来或许更加方便。
片刻心思飞转,她屈膝行了个礼,索性应下:“既如此,那就多谢晋王殿下盛邀。”
赵光义眼底漫开几分笑意,语气也软了些:“到时我再让厨房备些江南的青团、糖粥......”
“全凭殿下安排。”
“好,到时我来接你!”
赵光义目的达到,离开侯府,李从宁紧绷的身子才彻底放松。
她关上房门,立刻掀开披风查看伤口,包扎的纱布已被血浸透。
便伸手去摸袖中的瓷瓶——赵光美那日给的金疮药,她本想着留些备用,此刻早已用得干干净净丁点没剩。
李从宁捏着空瓷瓶,眉头紧锁。没了药,伤口怕是要拖许久才能好,夜长梦多难免会露馅。
窅娘端着热水进来,见她对着空瓷瓶发愁,连忙问:“主子,是药不够了?要不奴婢去找人悄悄寻来?”
李从宁摇了摇头,将瓷瓶攥在手里:“贸然去寻药,怕会引人生疑,先换个纱布止血,伤口干燥了愈合也快些!”
她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空瓷瓶的纹路 ,赵光义今日虽没戳破她手臂的伤,却也未必没起疑心,上巳节的汴水之约,怕是一场更难应对的博弈。
从侯府离开的赵光义,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李从宁方才的话,更没放下对她手臂 “发僵” 的疑虑。
“县主今天出去,在哪里停留时间最长!”他问手下的人
“回殿下,是在衣料铺,停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还多。属下在外间候着,隐约听见内间有翻动布料的声响,老板娘也一直在旁陪着,倒没察觉异样......”
“没察觉?” 赵光义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去把衣料铺的老板娘请来。”
夜色渐深时,老板娘被请到晋王府偏厅。
她攥着衣角,看着厅内烛火下的赵光义,腿肚子都在打颤 —— 白日里李从宁借马时的慌乱还没消散,此刻面对这位位高权重的晋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日县主在你铺里试衣,可有什么异常?” 赵光义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
老板娘强装镇定:“没......没有异常,县主就是多试了几件,试穿时也......”
“是吗?” 赵光义忽然抬手,身旁的亲信递上一枚银锭,正是李从宁当日留给老板娘的那锭。
“这锭银子,是县主赏你的?赏你帮她瞒着出去的事?”
银锭落在桌面的声响,像惊雷炸在老板娘耳边。
她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涌出来:“晋王殿下饶命!她说有急事要去出去一下,让民妇帮着瞒过侍卫...... 民妇一时见钱眼开,才敢应下,是民妇一时糊涂,晋王殿下饶命!”
赵光义看着她瘫软的模样,眼底没半分波澜,只追问:“她去了何地,做什么或见什么人?”
“民妇不知道!” 老板娘连忙摇头,声音带着哭腔,“她只让民妇找一匹快马,从后门走,还叮嘱民妇若有人问起,就说她一直在试衣......”
赵光义沉默片刻,指尖在银锭上轻轻划过,“起来吧。今日之事,你若敢对外透露一个字,你这衣料铺连同你的人,明日就从汴京消失!”
“民妇不敢!民妇绝不敢说!” 老板娘连忙磕头,额头磕得发红。
赵光义又道:“往后县主若再去你铺里,你照常招待,她见了谁、说了什么、往哪去了,记着,报给本王的人。”
老板娘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晋王竟不打算戳破?可看着赵光义眼底深不见底的算计,她哪里敢多问,只连忙应下:“是、是!民妇一定照办!”
最后赵光义终是没忍住,补问道:“你可知,她手臂是否受有伤?”
老板娘愣了愣,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怯声道:“县主确实总用袖子挡着手臂,民妇当时以为是冷,没多问。实在不知!”
赵光义一扬手,让人将那老板娘带了出去。
亲信周琼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问:“殿下,既已知县主借衣料铺后门脱身,还让那老板娘继续招待,岂不是纵虎归山?属下不明白,为何不直接扣下县主,顺藤摸瓜查她背后的人?”
赵光义走到窗边,望着夜色里侯府的方向,指尖捻着窗棂上的霜花,眼底没有半分慌乱,反倒透着几分运筹帷幄的冷光。
“纵虎归山,你以为她借衣料铺脱身,是临时起意?从驿站逃跑到破庙设局,再到今日借试衣外出,每一步都透着章法 ,背后定有南唐旧部接应,本王倒要看看,她要牵出多少南唐旧部!”
“可殿下若不拦着,万一她真……” 周琼仍有顾虑。
赵光义轻笑,“现在戳破,顶多抓她一个,却挖不出藏在汴京的根。她要去见旧部,便让她去。你们只需跟着她,把跟她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一一记下来,不要打草惊蛇,等差不多了再收网!”
周琼恍然大悟,躬身道:“殿下高见!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悄悄跟着县主的行踪,绝不惊动她。”
赵光义颔首,又补充道:“记住,只看别动手。她若有危险,再出手护着。既要给她自由,也要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本王眼里。”
周琼点头,又问道:“那上巳节......”
“上巳节照计划去汴水畔。” 赵光义唇角勾出一抹淡笑,“她没有拒绝,八成也是想借着人多行事,本王便陪她,看看她究竟想把这出戏,唱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