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躬身行礼,动作规整。
“德昭,你怎么也在这里?” 赵光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走上前拍了拍赵德昭的肩膀,笑里带着那么几分刻意的亲近。
“近日辽人那边不太平,刚好今日西军营新到了一批兵器,侄儿今日奉命去查看军备,路过此处,想着进来喝杯茶歇歇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二叔。”
“我不过就是出来散散心而已!”赵光义随口道
“往年可不见二叔出来,参加这样的活动散心?” 赵德昭的目光落在李从宁身上,平静却带着几分探究。
“这位是永嘉县主,你该听过?” 赵光义侧身介绍,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随意,随之目光又转向李从宁道,“这是陛下嫡子德昭。”
李从宁连忙躬身行礼,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称呼。
赵德昭是赵匡胤嫡子,二十出头的年纪,言行举止端方有度,按道理早该被册立为太子,可是赵光义如今的介绍并无此称呼,就连别的爵位也未带,她只好找个通用称呼,才不会出错。
“见过殿下。”
“县主在侯府住得还习惯吗?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赵德昭的声音很温和,像汴水河的春水。
他这话听着客气,可李从宁知道,他在试探,手握重权的晋王,怎么会和一个被看管的南唐县主一起踏青?
李从宁扯了扯嘴角,把慌乱压进眼底:“多谢殿下关心,臣女一切安好。”
“既然这么巧,不如一同坐下喝杯茶?” 赵光义打着圆场
三人坐下后,茶寮里的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赵光义时不时提起朝中之事,像是在试探赵德昭的口风,言语间处处透着对兵权的在意。
赵德昭倒是态度谦和从容应对,目光偶尔看向李从宁。
李从宁坐在一旁,端着茶盏沉默不语,心里却乱作一团。
一个赵光义已经不好应对,如今又多一个赵德昭,若他们发现自己与旧部的联络,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杯茶喝的心惊胆战,终于等到赵德昭起身告辞。
“二叔,侄儿还要去军营查看军备,就先告辞了。告辞了,永嘉县主。”
赵光义看着赵德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德昭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有主见了。”
李从宁浅笑应答,继而又担忧道:“只是,让殿下看到晋王与我一个南唐罪臣在一起,真没有关系吗?”
“德昭今日去西军营,是陛下让他查军备。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应该无暇多想!县主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开心!”他语调柔和却又带着几分警告。
李从宁脚步顿了顿,没接话。她知道赵光义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他是在提醒她,赵德昭手握查军备的权,若她真和旧部有牵扯,赵德昭最容易查出来。
两人出了茶寮,汴水河的风更凉了些,吹得李从宁的披风下摆轻轻晃。
“风大,我送你回侯府。”赵光义走在她身侧,偶尔替她挡开挤过来的人群,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可她知道,赵光义的好意里藏着掌控,然而她不能退缩,那些旧部宗亲都还在等着她,兄长还在侯府忍辱负重。
自己和兄长尚且如此,那徐尚书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她若安分了,南唐就真的彻底没了指望。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时,赵光义忽然叫住了她。
她回头,见他站在马车下,手里拿着个小巧的锦盒,递了过来:“昨日让人从江南带来的,你从前爱吃的金陵茶糕。”
锦盒打开,清甜漫出来,是她在金陵时最爱的味道。那时候,御膳房的嬷嬷每天都会给她做,装在描金的瓷碗里,温温的,甜而不腻,皇兄还总是爱跟他抢着吃。
她看着那盒茶糕,眼眶忽然有些热,手指悬在半空,竟不敢去接。
许是见她不动,赵光义把锦盒往她手里塞了塞:“拿着吧,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他指尖碰到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像她腕间的玉镯。
李从宁接过锦盒,低声道了句: “多谢晋王殿下,从宁今日也有个小礼物,想回赠给殿下。”
她拿出一条金丝线制成的坠穗,“这穗子是母亲从前让人给我做的,用的是金陵城西织坊独有的双股金丝,原是我令牌上专用的,如今令牌不在了,独独剩下了它,也用不上了,虽是用过的旧物,但若是殿下不嫌弃,臣女想送给殿下。”
“当然不嫌弃,”赵光义难掩欢喜,拿出自己的令牌,“有劳县主!”
李从宁接过沉甸甸的令牌,这是她第一次见,指尖刚触到令牌,就觉那鎏金质地凉得硌手,这是大宋晋王的权力象征,比南唐宫里的令牌重了不止三分。
她垂着眼,指尖捏着金丝穗的线头绕了两圈,刻意放慢了系结的动作,余光却忍不住扫过赵光义的手,他的指节绷得微紧,显然在等着。
结刚系好,她立刻松了手,连令牌的余温都没敢多沾,就立刻递还给了赵光义。
赵光义接过令牌,指尖反复摩挲着金丝穗的结,忽然把令牌揣进了内袋,那是最靠近心口的位置,比他平日放令牌的腰侧更隐秘。
“本王一定好生保管!”
她微微欠身,转身时,披风下摆不小心扫过赵光义的靴尖,只觉他目光烫人。
脚步刚跨进侯府门槛,就觉背后的目光还粘在她的发梢 。
那眼神里有温柔,有掌控,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会让她好不容易坚定的心,生出不该有的动摇。
她没敢回头,连披风被风吹起的弧度都刻意压着,只快步往回廊走。
直到廊柱挡住那道目光,李从宁才敢悄悄攥紧袖中的帕子,指腹蹭过帕子上绣的半朵金陵梅,心口那点刚冒头的软意,才算压了下去。
回到卧房,窅娘连忙迎上来,见她手里的锦盒,皱了皱眉:“主子,晋王又您送东西了?”
李从宁把锦盒放在桌上,没打开,只从衣服内侧摸出那张详细记录着一百八十五名旧部的名单,每一个名字旁都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近况。
她指尖抚过,眼底的雾渐渐散了,只剩坚定。
她得想办法去告诉周福或者锦缎庄那边,让他们盯紧军营的动静,赵德昭在查军备,他们最近行事要更加小心。
“主子,这茶糕现在吃吗?”
“放着吧,甜东西吃多了,容易忘事。” 李从宁声音平淡。
她看着清单,忽然又想起方才赵光义递锦盒时的眼神,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轻轻发疼。
赵光义的温柔是蜜糖,也是毒药,她不能碰。
她要走的路,是踩着刀尖回金陵的路,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只能往前走,她一直都记着。
“主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从回来您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李从宁回神,“没有,只是在想一个人?”
窅娘神情复杂,“我虽然不喜欢晋王,但是如果主子喜欢——反正我只要主子开心!”
她轻轻拍了拍窅娘的脑门,“想什么呐,这茶糕虽清甜,可金陵的梅花雪、秦淮河的画舫灯,比这更甜。我不能为了眼前这点甜,忘了那些还在等着归乡的人。”
“主子放心,您想做什么,奴婢都跟着您,只是主子别苦着自己!”窅娘重重地点着头,却是满眼的心疼
五更天的凉意钻过窗缝,李从宁翻了个身,锦被却裹不住彻骨的寒。檐角风铃被风撞得轻响,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把她从残梦里拽了出来。
梦里还是金陵的澄心堂,还是金陵的紫宸殿。皇兄穿着赭黄常服,看宫人捧着新摘的青梅,在阶下碾作春酒的引子。
“主子,醒醒?” 窅娘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主子可是做梦了?”
李从宁坐起身来,心口却像是被什么压着似的疼,“我又梦到了金陵,梦到了兄长还在金陵的时候!”
李从宁突然间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兄长,他自从上次生病以后就留下了咳疾,稍微寒冷便会咳个不止。
只是现在天还没有完全连,屋外的也还淅淅沥沥地下着,此时去一定会扰到他,还会让他更加担心。
原本赵光义每次出现都让他难以心安,常常陷入自责。好在他喜诗词,有个寄托。
只好等到天亮,李从宁才带上了那盒茶糕去看他。
李煜静静地坐在窗边,听着帘外潺潺的雨。
“阿宁你听,这汴梁的雨和金陵是不同的,金陵的雨是软的,落在秦淮河的画舫上,能敲出《霓裳羽衣曲》的调子,可这里的雨是硬的。”
李从宁知道兄长这是在想念南唐,也不好劝说什么。
嫂嫂周嘉敏在一旁低声道:“临天明时,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就一直这样。”
梦?她大概知道兄长梦里都有什么,她更知道梦醒之后还剩了什么。
他撩开一角帘子,雨丝飘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也顾不上,只是望着院外灰蒙蒙的天,轻声念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念到 “一晌贪欢” 四个字时,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再也发不出声。
她站在兄长身后,微微抬头压了压眼眶中的泪水,在这汴京城里,连眼泪都是不自由的。
雨还在下,打湿了窗棂,打湿了院中的梧桐,也打湿了兄长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知道,从今往后,再没有南唐的君主李煜,只有汴京城里,违命侯李煜,在这绵绵的雨声里,日复一日,思念着他回不去的故国。
李从宁攥着袖中的帕子,指尖把素色绢面捏出几道浅痕。
雨还在敲窗,淅淅沥沥的声儿裹着兄长念诗时未散的闷意,让她话到嘴边又顿了顿,她实在怕这话勾出更多故国愁绪。
可赵德昭的事,若能探些底细,真如她所想的话,便能让自己的计划多份稳妥。
她上前半步,指尖轻轻搭在李煜扶着窗沿的手背上,那双手从前握惯了羊毫笔、抚过七弦琴,如今却只剩一层薄凉,连指节都透着几分枯槁。
“昨日在茶寮,我遇见了赵德昭。”李从宁声音压得很轻,“兄长可知道此人?”
李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目光从院中的梧桐移到她脸上,眼底还蒙着层未散的雾。
“赵德昭……” 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赵匡胤的嫡子,金陵城破时,他该还在京中跟着太傅读书?只听人说他性子温厚,倒没见过真容。”
“既然是嫡子,也已经成年,为何未被立为太子,兄长可知,他是否有别的封号?”李从宁追问道
李煜思考了片刻,却只是微微摇头。
“宋廷的这些事情,我所知并不多。不过徐铉可能会知道,他从前多次出使汴京,见过的宋廷宗亲多,想来会了解一些。”
这话落进李从宁耳里,她心里忽然亮了亮。徐铉当年负责打理南唐外交,汴京的朝堂人脉他确实要比别人都熟。赵德昭的处境、宋廷的权力排布,他应该会清楚一些。
不过去见徐铉之前,她要先让宋廷的这些人忙起来,让他们无暇顾及别的,只有这样才能为刘掌柜他们争取到更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