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堂偏殿。
“将这些卷宗,按年份、衙门、事由,重新誊录整理归档。”秦嬷嬷指着书案,语气一如既往,“督主吩咐,十日之内,务必理清,不得有误,不得外泄。”
苏云卿看着那浩如烟海的卷宗,心中微震,这绝非简单的文书工作。
这些卷宗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涉及户部、工部、甚至地方州府的陈年旧事,其中必然埋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隐秘。
自那日清晨的血腥“观礼”后,她已经数日没有被裴寂突然的传唤,也不再有深夜的任务,当下让她做这个,是考验?是利用?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看清”?
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垂下眼睫:“是。”
从此,她除了文武课程,又多了一项繁重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整日埋首于故纸堆中,辨认着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将一条条枯燥的信息分类、摘录、归档。
指尖很快被墨汁染黑,灰尘呛得她不时低咳。
枯燥,乏味,耗神。
但她做得很是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投入。
在这些卷宗里,她看到了官场倾轧的刀光剑影,看到了利益输送的巧妙勾连,看到了无数被粉饰太平掩盖的污秽与不堪。
她看到了权力的手掌是如何延伸,如何运作,又如何冷酷地吞噬掉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她正在被迫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准确说,是裴寂所掌控和玩弄的那个世界的规则。
青鸾的训练也未曾放松,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苏云卿心绪的变化,开始使用上了真正的武器。
比如未开刃的短刀,包了牛皮的短棍,甚至还有柔韧的皮鞭。
“战场之上,没人会空手跟你过招。”青鸾一鞭子抽在苏云卿格挡的小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挡?挡得住刀剑吗?要么躲开,要么夺过来,要么死。”
苏云卿身上新伤叠旧伤,淤青从未消散过,但她发现,自己在极度疲惫和痛苦之下,身体反而生出一种本能般的反应。
躲闪更加迅捷,出手更加刁钻,甚至偶尔能在青鸾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反击机会。
有一次,她被青鸾一记狠辣的肘击撞得踉跄后退,喉头腥甜,却在倒地前的瞬间快速伸出脚,精准地钩在了青鸾的脚踝上。
青鸾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晃,虽然立刻稳住,攻击节奏却被打断了刹那。
就是这刹那,苏云卿猛地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用头撞向青鸾的下颌,同时手指成爪,狠厉地抠向她持鞭手腕的穴道。
青鸾眼中终于闪过不可置信,手腕一抖,长鞭如蛇般回卷,缠住苏云卿的手腕,将她甩了出去。
苏云卿重重摔在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咳得撕心裂肺。
青鸾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腕上被抠出的浅浅红痕,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苏云卿,沉默了片刻。
“有点样子了。”她最终冷冷地丢下一句,然后收起长鞭,“今日到此。”
这是青鸾第一次提前结束训练。
苏云卿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青鸾离开的背影,沾满沙土的嘴角缓慢地勾起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
痛吗?痛。
累吗?累。
但她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门道。
深夜,她依旧在灯下誊抄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卷宗。
油灯昏暗,晃得眼睛酸涩难忍。
忽然,门外传来很轻的叩门声。
苏云卿动作一顿,警惕地看向门口。
这个时辰,会是谁?
她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
是青鸾。
苏云卿心中诧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青鸾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手里拿着一个青瓷药瓶。
她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将药瓶递过来,“拿着,专治跌打损伤,化瘀比府里发的快。”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却不像白日里那么冰冷无情。
苏云卿愣住,没有立刻去接。
“看什么?”青鸾皱眉,似乎有些不耐,“你以为督主想看见你明天顶着满脸青紫去整理卷宗?还是你想耽误进度?”
苏云卿垂下眼帘,接过药瓶:“多谢……青鸾姑娘。”
青鸾没再多言,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
苏云卿关上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这突如其来的的善意,在这残酷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心绪复杂。
她走到灯下,打开药瓶,一股清冽的药香散发出来。
她蘸了一点,涂抹在手臂最新的一道鞭痕上。
药膏清涼,很快缓解了疼痛。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脸,眼神沉寂。
没有人是真的石头。
青鸾不是,秦嬷嬷似乎也不是。
那……裴寂呢?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将她拖入这血腥棋局的“九千岁”,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不重要,她只需要记住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她重新拿起笔,蘸了墨,继续埋首于那些文字之中。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
日子也在循环往复中碾磨着苏云卿所剩无几的柔软。
裴寂依旧没有露面,但苏云卿能感觉到,那层笼罩府邸的冰壳之下,暗流涌动得似乎更加湍急了。
静思堂夜间的灯火常常亮至天明,往来传递消息的人脚步急切不说,面色还非常得深沉。
这日,她照例在偏殿整理那些陈旧卷宗。
窗外天色阴沉,殿内光线晦暗,她不得不将油灯拨得更亮些。
她正小心地展开一份边角脆裂的工部旧档,是关于某年皇陵外围修缮的物料记录。
纸张粗糙,墨迹暗淡,记录着枯燥的数字和品名:青砖多少,楠木多少,石灰多少……
她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指尖轻轻抚平卷宗的褶皱。
就在翻到最后一页,查看末尾核验官员的签章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这份卷宗的装订线附近,似乎比别的卷宗稍厚一些。
她用手指细细捻了捻,察觉到一点几乎难以分辨的夹层感。
若是往常,她或许不会在意。
但这些时日的历练,让她对任何异常都保持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她屏住呼吸,从发间拔下银簪。
簪头并不尖锐,但足够纤细。
她借着油灯的光,小心翼翼地用簪尖探入装订线的缝隙中轻轻拨动,很是缓慢。
一层薄如蝉翼,与卷宗纸张颜色近乎一致的夹纸,被她一点点给剔了出来。
夹纸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的字迹细小而潦草,是用一种不易褪色的特殊墨水写成,与卷宗上工整的馆阁体截然不同,而内容更是让她瞳孔骤缩。
并非工部物料,而是一份简短的密报。
“林氏女未殁,疑匿于北……”后面的字被墨迹污损,模糊难辨。
林氏女?
苏云卿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住。
她母亲林晚,就是林氏女!
未殁!疑匿于北!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当年明明是……
她死死攥着那页夹纸,全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巨大的震惊、狂喜、怀疑、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然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偏殿空无一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却依旧无法平息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真的还是某个陷阱?
难道是裴寂又一次的试探?
还是多年前某个知情人留下的,未被发现的线索?
她迅速将那张夹纸重新藏入卷宗夹层,恢复原状,手指却依旧颤抖。
接下来的时间,她坐立难安,根本无法再专注于誊录。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五个字:“林氏女未殁”。
母亲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
晚膳她食不知味。
青鸾的训练中,她罕见地频频失误,被鞭子抽倒了好几次,身上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青鸾蹙眉看着她明显心神不属的状态,最终冷冷道:“今日魂丢在外面了?滚回去找回来。明日再这样,就不是几鞭子的事了。”
苏云卿麻木地行礼告退,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小屋。
她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任由夜色包裹住自己。
那张夹纸上的字迹,如同鬼火般在她眼前反复浮现。
北?北什么?北狄?北境?
还是京城的某个以北的地方?
裴寂知道吗?
他让她整理这些卷宗,是真的为了梳理旧案,还是就是为了让她发现这个?
如果母亲真的没死,在哪里?
这些年怎么样了?为什么从不联系自己?
无数个问题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不能慌,不能乱,她反复告诫自己。
如果这是陷阱,慌乱就是自投罗网。
如果这是真的,那更需要冷静。
必须查清楚!
她重新坐回床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首先,要确认这消息的真伪。
如何确认?靠她自己根本做不到。
能依靠谁?裴寂?
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将唯一的弱点送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手中。
那还有谁?秦嬷嬷?青鸾?
不,她们都是裴寂的人。
阿吉?那个哑巴小药童?
他似乎对自己抱有善意,但他有能力查到这种事吗?
而且,贸然找他,会不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被否定。
她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罩住了她。
但紧接着,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又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了寒意。
至少有了一个方向,北。
她需要力量,需要机会,需要能够摆脱掌控,自己去探查真相的力量和机会。
这个念头让她原本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坚定起来。
复仇的目标未曾改变,但此刻,却注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动力。
她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枯等和猜测只会让她发疯。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和窗外愈发凄冷的风声,一夜无话。
第二天,她恢复了常态。
誊录卷宗时,她很是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常。
训练时,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下去,出手甚是狠厉,仿佛将那些无法宣泄的焦灼和希望,都倾注在了每一次击打和闪避中。
青鸾看着她的变化,冷硬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再多问,只是在下一次送药时,多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命是自己的,别没等到报仇雪恨那天,先把自己折腾废了。”
苏云卿接过药瓶,低声道:“多谢。”
她看着青鸾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动,也许也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这瓶伤药,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她心存一丝侥幸。
她握紧了手中的药瓶,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静思堂那紧闭的门窗。
裴寂,你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