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静思堂偏殿。

    “将这些卷宗,按年份、衙门、事由,重新誊录整理归档。”秦嬷嬷指着书案,语气一如既往,“督主吩咐,十日之内,务必理清,不得有误,不得外泄。”

    苏云卿看着那浩如烟海的卷宗,心中微震,这绝非简单的文书工作。

    这些卷宗纸张泛黄,墨迹深浅不一,涉及户部、工部、甚至地方州府的陈年旧事,其中必然埋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隐秘。

    自那日清晨的血腥“观礼”后,她已经数日没有被裴寂突然的传唤,也不再有深夜的任务,当下让她做这个,是考验?是利用?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看清”?

    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垂下眼睫:“是。”

    从此,她除了文武课程,又多了一项繁重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整日埋首于故纸堆中,辨认着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将一条条枯燥的信息分类、摘录、归档。

    指尖很快被墨汁染黑,灰尘呛得她不时低咳。

    枯燥,乏味,耗神。

    但她做得很是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投入。

    在这些卷宗里,她看到了官场倾轧的刀光剑影,看到了利益输送的巧妙勾连,看到了无数被粉饰太平掩盖的污秽与不堪。

    她看到了权力的手掌是如何延伸,如何运作,又如何冷酷地吞噬掉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她正在被迫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准确说,是裴寂所掌控和玩弄的那个世界的规则。

    青鸾的训练也未曾放松,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了苏云卿心绪的变化,开始使用上了真正的武器。

    比如未开刃的短刀,包了牛皮的短棍,甚至还有柔韧的皮鞭。

    “战场之上,没人会空手跟你过招。”青鸾一鞭子抽在苏云卿格挡的小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挡?挡得住刀剑吗?要么躲开,要么夺过来,要么死。”

    苏云卿身上新伤叠旧伤,淤青从未消散过,但她发现,自己在极度疲惫和痛苦之下,身体反而生出一种本能般的反应。

    躲闪更加迅捷,出手更加刁钻,甚至偶尔能在青鸾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反击机会。

    有一次,她被青鸾一记狠辣的肘击撞得踉跄后退,喉头腥甜,却在倒地前的瞬间快速伸出脚,精准地钩在了青鸾的脚踝上。

    青鸾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晃,虽然立刻稳住,攻击节奏却被打断了刹那。

    就是这刹那,苏云卿猛地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用头撞向青鸾的下颌,同时手指成爪,狠厉地抠向她持鞭手腕的穴道。

    青鸾眼中终于闪过不可置信,手腕一抖,长鞭如蛇般回卷,缠住苏云卿的手腕,将她甩了出去。

    苏云卿重重摔在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咳得撕心裂肺。

    青鸾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腕上被抠出的浅浅红痕,又看了看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苏云卿,沉默了片刻。

    “有点样子了。”她最终冷冷地丢下一句,然后收起长鞭,“今日到此。”

    这是青鸾第一次提前结束训练。

    苏云卿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青鸾离开的背影,沾满沙土的嘴角缓慢地勾起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

    痛吗?痛。

    累吗?累。

    但她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门道。

    深夜,她依旧在灯下誊抄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卷宗。

    油灯昏暗,晃得眼睛酸涩难忍。

    忽然,门外传来很轻的叩门声。

    苏云卿动作一顿,警惕地看向门口。

    这个时辰,会是谁?

    她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

    是青鸾。

    苏云卿心中诧异,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青鸾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手里拿着一个青瓷药瓶。

    她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将药瓶递过来,“拿着,专治跌打损伤,化瘀比府里发的快。”

    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却不像白日里那么冰冷无情。

    苏云卿愣住,没有立刻去接。

    “看什么?”青鸾皱眉,似乎有些不耐,“你以为督主想看见你明天顶着满脸青紫去整理卷宗?还是你想耽误进度?”

    苏云卿垂下眼帘,接过药瓶:“多谢……青鸾姑娘。”

    青鸾没再多言,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回廊尽头。

    苏云卿关上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这突如其来的的善意,在这残酷的环境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心绪复杂。

    她走到灯下,打开药瓶,一股清冽的药香散发出来。

    她蘸了一点,涂抹在手臂最新的一道鞭痕上。

    药膏清涼,很快缓解了疼痛。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脸,眼神沉寂。

    没有人是真的石头。

    青鸾不是,秦嬷嬷似乎也不是。

    那……裴寂呢?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将她拖入这血腥棋局的“九千岁”,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不重要,她只需要记住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她重新拿起笔,蘸了墨,继续埋首于那些文字之中。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

    日子也在循环往复中碾磨着苏云卿所剩无几的柔软。

    裴寂依旧没有露面,但苏云卿能感觉到,那层笼罩府邸的冰壳之下,暗流涌动得似乎更加湍急了。

    静思堂夜间的灯火常常亮至天明,往来传递消息的人脚步急切不说,面色还非常得深沉。

    这日,她照例在偏殿整理那些陈旧卷宗。

    窗外天色阴沉,殿内光线晦暗,她不得不将油灯拨得更亮些。

    她正小心地展开一份边角脆裂的工部旧档,是关于某年皇陵外围修缮的物料记录。

    纸张粗糙,墨迹暗淡,记录着枯燥的数字和品名:青砖多少,楠木多少,石灰多少……

    她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指尖轻轻抚平卷宗的褶皱。

    就在翻到最后一页,查看末尾核验官员的签章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这份卷宗的装订线附近,似乎比别的卷宗稍厚一些。

    她用手指细细捻了捻,察觉到一点几乎难以分辨的夹层感。

    若是往常,她或许不会在意。

    但这些时日的历练,让她对任何异常都保持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她屏住呼吸,从发间拔下银簪。

    簪头并不尖锐,但足够纤细。

    她借着油灯的光,小心翼翼地用簪尖探入装订线的缝隙中轻轻拨动,很是缓慢。

    一层薄如蝉翼,与卷宗纸张颜色近乎一致的夹纸,被她一点点给剔了出来。

    夹纸只有巴掌大小,上面的字迹细小而潦草,是用一种不易褪色的特殊墨水写成,与卷宗上工整的馆阁体截然不同,而内容更是让她瞳孔骤缩。

    并非工部物料,而是一份简短的密报。

    “林氏女未殁,疑匿于北……”后面的字被墨迹污损,模糊难辨。

    林氏女?

    苏云卿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住。

    她母亲林晚,就是林氏女!

    未殁!疑匿于北!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当年明明是……

    她死死攥着那页夹纸,全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巨大的震惊、狂喜、怀疑、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然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偏殿空无一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却依旧无法平息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真的还是某个陷阱?

    难道是裴寂又一次的试探?

    还是多年前某个知情人留下的,未被发现的线索?

    她迅速将那张夹纸重新藏入卷宗夹层,恢复原状,手指却依旧颤抖。

    接下来的时间,她坐立难安,根本无法再专注于誊录。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五个字:“林氏女未殁”。

    母亲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

    晚膳她食不知味。

    青鸾的训练中,她罕见地频频失误,被鞭子抽倒了好几次,身上添了几道新鲜的血痕,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青鸾蹙眉看着她明显心神不属的状态,最终冷冷道:“今日魂丢在外面了?滚回去找回来。明日再这样,就不是几鞭子的事了。”

    苏云卿麻木地行礼告退,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小屋。

    她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任由夜色包裹住自己。

    那张夹纸上的字迹,如同鬼火般在她眼前反复浮现。

    北?北什么?北狄?北境?

    还是京城的某个以北的地方?

    裴寂知道吗?

    他让她整理这些卷宗,是真的为了梳理旧案,还是就是为了让她发现这个?

    如果母亲真的没死,在哪里?

    这些年怎么样了?为什么从不联系自己?

    无数个问题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不能慌,不能乱,她反复告诫自己。

    如果这是陷阱,慌乱就是自投罗网。

    如果这是真的,那更需要冷静。

    必须查清楚!

    她重新坐回床边,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首先,要确认这消息的真伪。

    如何确认?靠她自己根本做不到。

    能依靠谁?裴寂?

    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将唯一的弱点送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手中。

    那还有谁?秦嬷嬷?青鸾?

    不,她们都是裴寂的人。

    阿吉?那个哑巴小药童?

    他似乎对自己抱有善意,但他有能力查到这种事吗?

    而且,贸然找他,会不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被否定。

    她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罩住了她。

    但紧接着,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又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了寒意。

    至少有了一个方向,北。

    她需要力量,需要机会,需要能够摆脱掌控,自己去探查真相的力量和机会。

    这个念头让她原本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坚定起来。

    复仇的目标未曾改变,但此刻,却注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动力。

    她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枯等和猜测只会让她发疯。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和窗外愈发凄冷的风声,一夜无话。

    第二天,她恢复了常态。

    誊录卷宗时,她很是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常。

    训练时,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下去,出手甚是狠厉,仿佛将那些无法宣泄的焦灼和希望,都倾注在了每一次击打和闪避中。

    青鸾看着她的变化,冷硬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再多问,只是在下一次送药时,多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命是自己的,别没等到报仇雪恨那天,先把自己折腾废了。”

    苏云卿接过药瓶,低声道:“多谢。”

    她看着青鸾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动,也许也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这瓶伤药,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她心存一丝侥幸。

    她握紧了手中的药瓶,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静思堂那紧闭的门窗。

    裴寂,你究竟,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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