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这日训练间隙,苏云卿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和手臂上新添的鞭痕,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青鸾姑娘。”

    青鸾正在收捡练习用的短棍,闻声动作未停,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嗯?”作为回应。

    “我近日整理旧档,看到些前朝旧事,颇有些……光怪陆离。”苏云卿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沙地上,仿佛只是随口闲聊,“竟有记载说,某些罪臣家眷,并非如案卷所录那般尽数伏法或流放,而是……隐匿他处,改头换面了。”

    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抬起眼,观察着青鸾的反应。

    青鸾将短棍插入兵器架,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陈年卷宗,真真假假,混淆视听的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

    她的反应平淡得近乎冷漠,苏云卿心下一沉,却不甘心,又试探着追问:“我只是觉得……若真如此,那些人的子女若尚在人世,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青鸾打断她,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带着警告的意味,“苏云卿,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和该做的事。那些与你无关的陈年烂账,少打听,少琢磨,知道得太多,死得快。”

    话已至此,再问下去便是愚蠢。

    苏云卿立刻垂下眼:“是,我明白了。”

    青鸾看了她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冷硬地丢下一句:“专心练你的,下盘虚浮,方才若是真刀,你腿已经断了。”便转身走开。

    第一次试探,碰了壁。

    青鸾的警告并非虚言,苏云卿能感觉到那冰冷语气下的实质风险。

    她将目标转向了秦嬷嬷。

    机会来得很快。

    次日考校一篇艰涩的刑律疏议时,苏云卿故意在一处关于“窝藏逆犯”的条文上卡壳,反复背诵错误。

    秦嬷嬷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手心上,疼得她指尖蜷缩。

    “心浮气躁!昨日才讲过的条款,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秦嬷嬷厉声呵斥。

    苏云卿忍着痛楚抬起眼,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委屈:“嬷嬷息怒,我只是,只是昨夜看旧档,见到一桩类似旧案,心中疑惑,难以静心。”

    “哦?什么旧案能让你连眼前的功课都顾不得了?”秦嬷嬷眯起眼,审视地看着她。

    “是一桩……多年前的旧案了。”苏云卿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不确定,“案卷记录似是……畏罪自尽,但其中似有疑点,仿佛提及……人或许未死,只是隐匿了……”

    她不敢直接提“林氏”,只能含糊其辞,仔细观察着秦嬷嬷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秦嬷嬷的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只有被打断教学的不耐和惯常的严厉:“疑点?案卷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岂容你一个小丫头置喙?我看你是近日太过清闲,才有空胡思乱想!”

    戒尺再次扬起,重重落下。

    “今日功课加倍!抄不完,不准用膳!”秦嬷嬷语气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再让老身听见你妄议陈年旧案,便不是几戒尺能了事的!”

    第二次试探,同样无功而返,反而招来严厉的惩罚和警告。

    苏云卿坐在灯下,抄写着刑律条文,手心肿痛,心里却一片冰寒。

    青鸾和秦嬷嬷的反应,要么是真不知情,要么是知情却守口如瓶,警告她不得探究。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此路不通。

    难道真的只能彻底放弃,将那个惊天的发现永远埋藏在心底……

    不,她不甘心,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焰上,一个几乎等同于自投罗网的冒险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裴寂。

    既然无法从旁人口中探知,那或许可以从他那里,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答案。

    风险极大,一旦被看穿,万劫不复。

    但若是成功,或许能撬开一丝缝隙。

    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机会在几天后悄然降临。

    管事太监传来口信,督主让她将近日整理好的部分卷宗,送至静思堂书房。

    她仔细整理了那些卷宗,其中包括那份夹藏着秘密的工部旧档。

    她将它放在一叠卷宗的中部,既不显眼,又并非最底层,然后捧着厚厚的卷宗,一步步走向那座压抑的殿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书房内,裴寂正伏案疾书。

    多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些,侧脸线条越发冷硬,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听到通报,他并未抬头,只指了指旁边的矮榻:“放那儿。”

    苏云卿依言将卷宗轻轻放下,动作尽可能自然。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手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待下一步指示。

    裴寂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下笔,这才抬眼看她。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她还没走。

    “还有事?”他问,语气带着一丝疲惫感。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福了一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督主,奴婢在整理旧档时,遇到些许困惑,不知……不知当问不当问。”

    裴寂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打量着她。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让苏云卿几乎想要退缩。

    “说。”他吐出一个字。

    “奴婢看到一些前朝旧案,记录与……与奴婢所知些许出入。”她不敢抬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例如,有些记载中罪臣家眷的结局,似乎……并非案卷最终裁定那般。奴婢愚钝,不知是记录有误,还是……另有隐情?”

    她尽量将问题问得模糊、宽泛,仿佛只是一个好学又困惑的下属在请教业务。

    书房内一片死寂,苏云卿能感觉到裴寂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无比难熬。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压力时,裴寂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几许近乎温柔的意味,却让苏云卿瞬间如坠冰窟。

    “苏云卿。”他慢条斯理地叫她的全名,“你是在跟咱家打听,你母亲林晚的事吗?”

    苏云卿轻颤,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

    他知道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精准地猜到了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恐惧瞬间禁锢住了她,让她四肢僵硬,几乎无法呼吸。

    裴寂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嘴角缓缓荡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看来,是咱家近来对你太过宽容了。”他虽轻言轻语,却字字如毒针,狠狠扎进她的耳朵里,“让你忘了,什么是规矩。”

    裴寂并没有立刻发作。

    他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踱步到她面前。

    玄色的官服下摆拂过地面,悄无声息,却带着千钧重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他的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胆寒的失望和玩味。

    “咱家给过你活路,给过你机会。”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教你规矩,授你技艺,让你看清这世道的残酷。原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却不想,还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掐得她下颌生疼。

    “惦记一个死人?”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苏云卿,你让咱家很失望。”

    苏云卿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她想辩解,想否认,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他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既然忘了规矩,那就重新想起来。”裴寂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般,取过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指尖。

    他转身,对着门外沉声道:“来人。”

    管事太监立刻推门而入,躬身待命。

    “带她去‘寒潭’。”裴寂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不带一丝情绪,“让她好好静静心,想想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寒潭”二字一出,苏云卿清楚地看到管事太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眼中涌起无法诉说的恐惧。

    “是……是,督主。”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裴寂不再看他们一眼,重新坐回案后,拿起一份新的文书。

    管事太监转向苏云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带着怜悯,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低声道:“姑娘,请随咱家来。”

    苏云卿如同木偶般,僵硬地跟着他走出书房。

    外面的冷风一吹,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公公……”她声音干涩地开口,“寒潭……是何处?”

    管事太监脚步不停,头却垂得很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姑娘……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记住……无论如何,撑住……一定要撑住……”

    他的话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苏云卿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

    他们没有走向府中任何她已知的区域,而是沿着一条越来越偏僻,守卫却异常森严的石阶,一路向下。

    最终,他们在一扇布满铁锈的黑铁门前停了脚步。

    门旁站着两个如同石雕般的护卫,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管事太监从腰间取下一枚特殊的令牌,递给守卫查验。

    守卫仔细查验过后,才合力缓缓推开那扇铁门。

    一股子阴寒刺骨,夹杂着浓重水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的风,顷刻间从门内相继扑出。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甬道,幽深漆黑。

    石壁湿滑,挂着水珠,仅靠墙壁上间隔很远,摇曳欲灭的油灯提供一点微弱的光亮,以及那粗糙不平,渗着积水的石阶。

    “姑娘……请吧。”管事太监站在门外,不再前行,脸上带着近乎诀别的惨然,“老奴……只能送到这里了。”

    苏云卿心脏紧缩成一团,她终于明白,“寒潭”并非比喻,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如同地狱入口。

    她没有退路,咬了咬牙,迈步踏入了甬道。

    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阴冷瞬间包裹了她,顺着毛孔钻入四肢百骸,冷得刺骨。

    她抱紧双臂,一步步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甬道深不见底,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水滴落的空响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大的绝望吞噬。

    那是一个地下洞窟,中央是一片死寂无波的水潭,漆黑如墨。

    潭水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让整个洞窟如同冰窖。

    洞壁怪石嶙峋,挂着冰凌,唯一的光源是潭边石壁上插着的几支火把。

    水潭边,放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笼,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沾着暗沉污渍的石台和铁链。

    这里根本就是一处水牢,一处精心设计,用来折磨和囚禁的可怕刑场!

    苏云卿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心底最深的恐惧。

    “噗通”一声水响打破了死寂。

    苏云卿忙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的黑暗角落。

    那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半身浸在漆黑的潭水中,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痛苦喘息声。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喘息声戛然而止。

    他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来。

    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张发白浮肿到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痛苦和寒冷而布满血丝,正直勾勾地看向她,带着麻木和绝望。

    苏云卿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撞上石壁。

    那人她见过,是前几天还出现在院子里的一名护卫!

    他怎么会在这里?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洞窟另一侧响起:“看来,有新伴了。”

    一个穿着黑色水靠、身材干瘦、面容阴鸷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根闪着幽光的细长铁签。

    他的目光落在苏云卿身上,像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拆卸的物品。

    “督主吩咐了,让你在这里好好‘静心’。”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狰狞,“别怕,寒潭的水,最能让人脑子清醒。”

    他朝着苏云卿,一步步逼近。

    苏云卿看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寒潭,又看看那个如同水鬼般的前护卫,再看看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绝望和恐惧终于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转身想跑,却被脚下湿滑的石苔绊倒,重重摔在地面之上。

    阴鸷男人发出一声嗤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脚踝,突然的触感让她尖叫出声:“放开我!放开!”她拼命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省点力气吧。”男人拖着她,走向水潭,“这里的日子,还长着呢。”

    冰冷的潭水浸没了她的脚踝,小腿。

    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她的血肉,直透骨髓。

    哭喊和挣扎被洞窟无限的放大,回荡着,最终却被死寂的寒冷尽数吞没。

    裴寂的“静心”,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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