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被粗暴地拽出水面,短暂的喘息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吸入的空气都像是带着冰碴,割裂着喉咙和胸腔,随即,又会被毫不留情地按回那蚀骨奇寒的潭水中。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剥夺视觉,剥夺听觉,剥夺一切感知,只剩下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濒死的窒息感。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是一刻,也可能过了几个时辰。
苏云卿的挣扎从一开始的激烈,逐渐变得微弱。
体力在飞速流逝,体温在急剧下降,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任由黑暗吞噬一切时,肺部的灼痛和求生的本能又让她在最后关头爆发出微弱的力量,胡乱蹬踹。
“啧,比上一个有点劲。”阴鸷男人带着残忍的口味继续道:“可惜,撑不了多久。”
她再次被提出水面,像一条脱水的鱼,瘫在地面上,咳出潭水的同时,浑身痉挛般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那个先前浸泡在潭水里的护卫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死了,还是被带去了别处。
洞窟里,似乎只剩下她和这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水鬼。”
水鬼蹲下身,用那根铁签戳了戳她冻得青紫的手臂:“这就受不了了?督主可是吩咐了,要让你‘静心’三日。”
三日!
苏云卿绝望地闭上眼。
“不过嘛……”水鬼的话音一转,铁签滑到她红肿破皮的手指上,稍稍用力,“看你细皮嫩肉的,也不是不能通融。告诉爷,你想打听什么?说不定爷心情好,能给你透点风?”
苏云卿睁开眼,看向他。
他的声音带着诱哄,眼神却贪婪而残忍。
有一瞬间,滔天的恐惧和对真相的渴望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但裴寂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她脑中闪过。
这是个陷阱!一定是裴寂的指示!
只要她开口,等待她的绝对是更可怕的折磨甚至立刻死亡!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艰难地用力摇了摇头。
水鬼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变得暴戾而狰狞:“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暴力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再次拖向寒潭。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将她按入水底,而是将她的头死死压在潭边,让冰冷刺骨的水不断冲刷她的口鼻。
“说!到底想打听什么!谁指使你的!”水鬼的咆哮声在洞窟中回荡。
窒息的痛苦和冰冷的折磨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崩溃。
冰水呛入气管,带来火烧般的剧痛。
她徒劳地挣扎着,手指在石地上抠挖,指甲翻裂,留下模糊的血痕。
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就在她意识即将再次涣散时,水鬼突然松开了手。
新鲜的空气涌入,她蜷缩在地上,咳得天翻地覆,眼前阵阵发黑。
水鬼站起身,似乎失去了兴趣,骂骂咧咧道:“没意思,又是一个硬骨头。老子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他不再理会她,走到一旁的火把下,自顾自地摆弄起那些闪着寒光的刑具,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云卿瘫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不在冰冷。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像那个消失的护卫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
母亲……裴寂……仇恨……那些模糊的念头在冻僵的脑子里缓慢地盘旋着。
不,不能死。
她还没有报仇。
还没有问清楚母亲的真相。
还没有让那些践踏她、利用她的人付出代价。
她开始尝试活动冻得麻木的手指,然后是脚趾。
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撕裂感,但她没有停止。
水鬼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没当回事。
时间一点点流逝,水鬼似乎暂时懒得再折磨她,靠着石壁打起了盹。
苏云卿趁机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如同蠕虫,远离潭边,靠近那几支燃烧的火把。
虽然距离依旧很远,但那一点点的暖意,仿佛是天大的恩赐。
她蜷缩在石地上,尽可能保存体力,脑中飞速运转。
硬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想办法,必须让裴寂觉得她还有用,或者让她出去。
如何让他觉得她还有用?
她想起被拖下来前,裴寂那句“让你忘了规矩”。
规矩……服从……不该问的不问……
她猛然明白了过来。
裴寂要的,不是她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他要的,是彻底磨掉她的棱角,打碎她不该有的念头,让她变回那把绝对听话,指哪打哪的刀。
她需要示弱,需要认错,需要表现出已经被“驯服”的假象。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却也看到了一丝生机。
当水鬼再次醒来,拎着铁签走向她时,苏云卿没有像之前那样挣扎或沉默以对。
她抬起浮肿的脸,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极其微弱、带着恐惧和哀求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公……公公……饶命……”
水鬼脚步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奴婢……知错了……”她继续艰难地说道,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再……再也不敢妄自揣测……不敢……多问……”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地面上,做出彻底臣服和恐惧的姿态,“求公公……禀告督主……奴婢……真的知错了……求督主……饶奴婢一命……”
水鬼眯着眼打量了她半晌,似乎在判断她是真的屈服,还是又在耍花样。
最终,他咧开嘴,露出黄牙:“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白受这些罪。”
他没有再动手,只是哼了一声:“等着吧,看督主有没有空理会你这条小命。”
说完,他转身沿着甬道走了上去。
苏云卿依旧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已经彻底崩溃屈服。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紧贴地面的手指,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抠着石缝。
屈辱和恨意,如同毒液,混合着求生的欲望,在她冻僵的血管里缓慢流淌。
裴寂……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下来的除了水鬼,还多了两个护卫。
“算你走运。”水鬼悻悻地道,“督主开恩,让你上去。”
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几乎无法动弹的苏云卿,拖着她向上走去。
当重新踏上石阶,感受到并非完全冰冷的空气后,苏云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贪婪地呼吸着,尽管那空气依旧带着霉味。
她被拖回地面,拖过熟悉的回廊,最终扔回了那间属于她的小屋门口。
春桃和夏禾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看到如同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冰冷青紫、奄奄一息的她,几乎哭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将她搀扶进屋。
热水早已备好,干净的衣物和厚厚的棉被也准备好了。
两个小丫鬟哆嗦着帮她褪去湿透结冰的衣物,用热毛巾小心擦拭她冻僵的身体,看到她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和翻裂的指甲,都忍不住倒吸凉气。
苏云卿则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直到被塞进厚厚的棉被里,一碗滚烫的姜汤被小心喂到嘴边,她才缓缓眨了眨眼,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姑娘……您……您吓死我们了……”春桃带着哭腔道。
苏云卿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温暖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恐、挣扎,甚至没有了明显的恨意,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平静。
苏云卿昏沉了整整两日,高烧反复,噩梦缠身。
有时是寒潭的水淹没口鼻,有时是裴寂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有时又是母亲模糊的、带笑的脸庞在远处一闪而过,随即被黑暗吞噬。
春桃和夏禾轮番守着她,喂水喂药,擦拭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她们不敢多问一句,只是尽可能地照料。
第三日清晨,高热终于退去。
苏云卿睁开眼,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但意识是清醒的。
她看着头顶熟悉的简陋床帐,恍惚了片刻。
寒潭那蚀骨的冰冷和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身体记忆里,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姑娘,您醒了!”守在一旁的夏禾惊喜地低呼,连忙端来温水。
苏云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干裂刺痛的喉咙得到些许缓解,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几天了?”
“您昏睡两天了。”夏禾回答道,眼神躲闪,“秦嬷嬷来看过,说……说让您醒了就去见她。”
该来的总会来,苏云卿挣扎着坐起身,拒绝了夏禾的搀扶,自己慢慢穿上了衣物。
她一步步走向偏殿,脚步还有些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
秦嬷嬷已经在偏殿等着了。
她坐在惯常的位置上,面前放着戒尺和几卷书,脸色比平日要冷硬刻板上许多。
看到苏云卿进来,她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冷声道:“躺了两日,功夫都躺废了?今日起,落下的功课,双倍补回。”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仿佛那场可怕的寒潭之刑从未发生过。
苏云卿低声道:“是,嬷嬷。”
她的顺从似乎让秦嬷嬷有些意外,戒尺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却又截然不同。
她不再有任何多余的疑问,不再有任何细微的情绪流露。
秦嬷嬷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青鸾怎么打,她就怎么挨。
誊录卷宗时,当目光扫过那些可能藏有秘密的陈旧纸张时,也没有所停留。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把被打磨得光滑顺从的刀,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看着虚空,眼底翻涌着被死死压制的恨意与算计。
裴寂没有再出现,但她能感觉到,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或许正透过秦嬷嬷和青鸾,透过这府里的每一砖每一瓦,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在等,等一个契机,或者,等下一次的“敲打”。
契机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残酷。
这日午后,她正在偏殿埋头誊录,管事太监突然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姑娘,随咱家来一趟。”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苏云卿放下笔,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
越靠近药庐,空气中那股苦涩的药味就越发浓重,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痛苦呜咽声。
院门口守着两个护卫,管事太监示意她进去。
苏云卿顺势推开药庐那扇虚掩的木门。
此刻的药老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咕嘟冒泡的药罐前忙碌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而在他旁边的草席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阿吉!
阿吉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捂着嘴巴,暗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滴落在身下的草席上,染红了一大片。
他发出被扼住喉咙般的痛苦呻吟声,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
“这……这是怎么了?”苏云卿失声问道,声音发颤。
药老回过头,看到是她,花白的眉毛拧得更紧,语气暴躁:“怎么了?问你那好督主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虎狼之药,灌下去就成了这副鬼样子。烂心烂肺的玩意儿,尽会给老子找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裴寂的身影恰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一身深紫,面色平静无波。
他看了一眼草席上痛苦挣扎的阿吉,又看向脸色发白的苏云卿,语气淡漠:“哦,没什么,只是让他喝了点‘真言水’,免得日后管不住舌头,乱说话。”
真言水?根本是毁人喉咙的毒药!
苏云卿浑身冰冷,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寂。
他竟然……竟然对一个无辜的,甚至无法说话的小药童下如此毒手!
阿吉似乎听到了裴寂的声音,恐惧地缩成一团,发出绝望的哀鸣。
这个举动也同时加剧了他口中鲜血溢出的速度。
裴寂的目光却落在苏云卿身上,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你看。”
他慢条斯理地说,“这就是多嘴多舌,窥探不该知道之事的下场。”
“咱家能让你开口,也能让任何人,永远闭嘴。”
他的视线扫过阿吉惨烈的模样,又缓缓移回苏云卿脸上,嘴角勾起熟悉的残忍弧度,“记住了吗?”
苏云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阿吉的痛苦,看着裴寂的冷酷,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冻僵。
无边的寒意和愤怒席卷了她,却又被她死死压在眼底最深处。
她缓缓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记住了。”声音低哑,平静得可怕。
裴寂似乎满意了,不再多看阿吉一眼,转身离去,仿佛只是特意来此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药老骂骂咧咧地继续捣药,嘴里嘟囔着“造孽”。
苏云卿站在原地,低着头,久久未动。
直到药老不耐烦地赶人:“还杵在这儿干嘛?等着老子请你吃饭?滚出去!碍手碍脚!”
她这才缓缓转身,僵硬地走出药庐。
回到偏殿,她重新拿起笔,继续誊录那些文字。
手指稳得出奇,没有一个字写错。
只是那笔尖,几乎要戳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