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卿听闻,胡公公一连病了几日,府内直接换了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太监接手了其位。
她也清楚,裴寂一定在暗处观察着她。
观察她是否被那夜的动静惊扰,是否对那匹消失的杏黄杭绸还有残留的好奇。
只可惜,她表现得太过完美无缺。
当秦嬷嬷有意无意地提起库房失窃,感叹“府里也不太平”时,她也只是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顺从的担忧,随即又专注上眼前的功课,表明着外界的纷扰与她毫无干系。
她的“驯服”,似乎终于达到了裴寂想要的标准。
这日午后,她刚结束与青鸾异常艰苦的对练。
浑身如同散架般疼痛,正准备回小屋擦药,却被管事太监在半路截住。
“姑娘,督主传见。”管事太监的语气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苏云卿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低眉顺眼地应道:“是。”
她跟着管事太监,再次走向那座压抑的静思堂。
这一次,去的不是书房,而是东侧一间她从未进入过的暖阁。
暖阁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与外面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
裴寂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姿态慵懒,仿佛只是午后小憩闲读。
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减去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威压,倒真添了几分世外佛子的清贵之气。
如果忽略他眼底那抹永远化不开的幽深寒意。
“来了。”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声音也带着一丝慵懒。
“奴婢参见督主。”苏云卿依礼福身。
“过来。”他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软榻。
苏云卿上前,在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垂首静立。
裴寂终于放下书卷,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在她有些红肿的手背和明显带着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表示。
“近日府里不太平,你听说了?”他似随口问道。
“略有耳闻。”苏云卿谨慎地回答,“但奴婢只谨守本分,不敢妄加探听。”
“嗯。”裴寂似乎满意这个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榻沿,“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奴婢愚钝,请督主示下。”
裴寂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暖阁里显得有些突兀的凉意:“咱家近日得了份有趣的东西,想着你近来还算懂事,便叫你来看看,也长长见识。”
他从软榻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份文书,递向她。
苏云卿上前一步,双手接过。
纸张只是普通的官纸,但上面的内容却与之相反。
这是一份关于漕运税收的简报,看似平常,但其中几处数字和往年记录,以及她近期誊录过的某些卷宗隐隐对不上,且笔迹略显仓促,像是匆忙补录。
“看出什么了?”裴寂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考校的意味。
这是试探!绝对是试探!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快速扫过文书上的关键处,脑中飞速运转。
她不能表现得太蠢,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她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不确定和请教意味:“回督主,奴婢愚见……这丙字码头三月的税银数额,似乎与奴婢前几日看过的旧档有些微出入……还有这押运官的签章笔锋,似乎……略显虚浮?”
她点出了两处最明显,但也并非一眼就能看穿的破绽,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
裴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哦?还有吗?”他追问,语气平淡。
苏云卿垂下头:“奴婢……奴婢只能看出这些了。或许……是奴婢看错了也未可知。”
短暂的沉默后,裴寂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嘲讽的笑,而是带着些许意外的笑,夹杂着惯有的玩味之意。
“还不算太笨。”他评论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看来秦嬷嬷和青鸾,没白费功夫。”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积了雪的枯竹,“知道这区区几百两银子的出入,背后可能藏着什么吗?”
他背对着她接着道:“可能是一条人命,可能是一次通风报信,可能是一批不该出现的兵器甲胄,也可能是……某个人的青云路,或者断头台。”
“账目、文书、卷宗……这些东西,看着枯燥死板,却是最好做手脚,也最能杀人的东西。”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慵懒,变得锐利如刀,“因为它看起来最‘真’,也最容易让人相信。”
他踱步回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靠近她,檀香气息笼罩下来。
“咱家不需要你成为绝世高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但你需要学会,如何从这些‘真’东西里,看出‘假’。如何从这些‘死’东西里,找到能撬动‘活’人的支点。”
“这才是真正能杀人,也能保命的本事。”
他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慵懒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
“从明日起,每日未时后,来此处一个时辰。咱家亲自教你,如何看这些东西。”
苏云卿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裴寂……亲自教她?
教她如何玩弄权术,如何从字里行间杀人?
这是什么意思?进一步的驯化?更深的利用?
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考验?
惊疑和不安瞬间席卷了她。
裴寂看着她震惊失措的样子,嘴角那玩味的弧度更深了,“怎么?不愿意?”
苏云卿瞬间回神,压下所有情绪,深深低下头:“奴婢……不敢,谢督主栽培。”
“很好。”裴寂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今日就到这儿,下去吧。”
苏云卿握着那份文书,行礼告退。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合上的暖阁门。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她正被拉入危险的漩涡之中。
未时刚过,苏云卿准时出现在那间东暖阁外。
她将身上那件灰青袄裙最后一丝褶皱抚平,这才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裴寂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
暖阁内依旧檀香袅袅,地龙烧得暖融。
裴寂已经坐在了窗下的软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梨花木小案,案上不再是闲书,而是摊开了几份不同的文书、账册,还有笔墨纸砚。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青色的直裰,更显得面色白皙,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却并无慵懒之态,反而有种沉静的锐利。
“过来。”他指了指小案对面的绣墩。
苏云卿依言坐下,垂着眼,姿态恭顺。
裴寂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份户部的粮赋册子推到她面前,“看,一炷香,找出三处有问题的地方。”
他的教学方式,和秦嬷嬷的照本宣科、青鸾的暴力淬炼截然不同,没有讲解,没有示范,只有指令和近乎苛刻的要求。
苏云卿拿起那份册子。
纸张粗糙,墨迹浓淡不均,记录着某地一年四季的粮食征收、库存、调拨。
数字密密麻麻,项目繁琐枯燥。
她凝神静气,将青鸾锤炼出的专注力和秦嬷嬷逼迫下强记硬背的功夫发挥到极致,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数字。
时间一点点过去。
裴寂并不催促,只是拿起另一份文书看着,偶尔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一口,似是完全不在意她的进展。
苏云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轻轻滑动着,直到在一处记录秋粮入库的地方停住了。
这里的数字笔墨似乎比前后页都要新一些,而且入库的总石数,与下面分项细数相加,似乎有所出入,少了十几石。
十几石粮食,在庞大的总量里微不足道,但……
她又往后翻,注意到一处关于陈粮调拨的记录,接收方的官印模糊不清,几乎难以辨认,与前后文书上清晰的印鉴形成对比。
还有,她反复对比了几处不同季节的库存记录,发现某几个仓库的“损耗”比例,在不同的管事官员任期内,有着不正常的规律性波动。
一炷香时间到。
“说。”裴寂放下手中的文书,目光扫过来。
苏云卿将自己发现的三处疑点一一指出,语气尽量平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这些发现都极其细微,她担心是自己过度解读。
裴寂安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看出笔墨新旧,眼力尚可。看出加减误差,算你心细。看出损耗规律……”
他深黑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还算有点天赋。”
没有褒奖,只是平淡的陈述,却让苏云卿提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但……”他话锋一转,指尖点在那处印鉴模糊的地方,“看出印鉴不清,却没想到去核对用印官员那段时间是否另有公务外出,或是有无更换印鉴的公文记录,便是蠢。”
“只盯着数字本身,却忘了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贪墨挪移,必然有其痕迹,但也必然有其掩饰。你要看的,是数字后面那只手想让你看到的,和它拼命想藏起来之间的……裂缝。”
他字字有力,剖开权力运作中最阴暗的核心。
他又拿起另一份工部的物料采买单,“再看这个。”
苏云卿接过。
这一次,她看得尤为仔细,不仅看数字,也看笔墨、印章、纸张的细微差别,甚至查看编号、骑缝章是否完整。
然而,一炷香后,她依旧只找出两处存疑的地方。
裴寂听完,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份采买单拿过去,用朱笔在其中几处看似毫无问题的采买项目和数量上轻轻圈点。
“这批楠木,采买时间在雨季之后,河道涨水,大型木料根本难以漕运入境,记录却显示如期入库。”
“这批青砖,产自京郊窑厂,但那个月份,该窑厂因窑工闹事停产了近半月。”
“还有这颜料……呵,宫中画院都未必舍得一次用这个数,一个地方行宫修缮,倒是阔气。”
他每说一处,苏云卿的脸色便白一分。
这些看似完美的记录背后,竟然藏着如此多的破绽。
而这些,需要对她完全陌生的官场运作、地方事务、甚至市价物产都了如指掌才能看出。
她之前那点发现,在他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觉得难?”裴寂放下朱笔,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
苏云卿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觉得难就对了。”裴寂语气淡漠,“权术之道,本就是世间最精密的骗局。你要学的,就是如何拆穿它,甚至如何制造它。”
“从明日开始,除了看,你还要学写。”
他指了指案上的笔墨:“模仿这些笔迹,这些行文格式。什么时候能做到以假乱真,什么时候才算入门。”
苏云卿的心狠狠一沉。
模仿笔迹……制造文书……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看”,而是在教她如何伪造证据,如何构陷他人。
裴寂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冷笑:“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寒潭去泡着。”
苏云卿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莫测难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奴婢……不怕。”
裴寂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强作镇定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最终,他收回目光,重新变得淡漠,“那就开始吧。”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苏云卿如同一个最蒙昧的学徒,在裴寂精准的指点下,艰难地辨认着不同衙门的行文习惯,官员的笔迹特点,甚至各种暗语,花押的可能含义。
他讲解的方式依旧冷酷,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每一个错误和疏漏,但却异常清晰,直指要害。
仿佛在他眼中,这些操控人心,翻云覆雨的手段,不过是一套可以拆解教授的技艺。
苏云卿拼命地记忆、理解、吸收。
大脑因为过度运转而隐隐作痛,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知道,这是毒药,也是武器。
当这一个时辰终于结束时,她几乎虚脱。
裴寂似乎也有些倦怠,揉了揉眉心,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了。
苏云卿起身行礼,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就在她即将推门而出时,裴寂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苏云卿。”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
裴寂依旧坐在那里,侧脸在暖阁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别忘了你是什么人,也别忘了……你现在端的是谁的碗。”
苏云卿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垂下眼睫,低声回应:“是,奴婢谨记。”
她推开门,走入外面冰冷的空气里,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裴寂看着那扇合上的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佛珠,许久未动。
门外,苏云卿靠在廊柱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在胸腔里凝滞不前,带着寒意。
所谓的识字,原来识的,是杀人之字,噬心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