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的“授课”成了苏云卿每日生活里最煎熬,也最紧绷的部分。
一个时辰,她所要面对的是布置在眼前的、杀人不见血的文字迷宫。
裴寂随手拈起那些藏着刀锋的文书,精准地剖开其下隐藏的污秽与算计,又将碎片丢给她,让她自己去拼凑出完整的阴谋轮廓。
她学得很快,快得有时连自己都心惊。
那些关于贪墨、倾轧、构陷的手段,那些精妙的账目伪装和文书陷阱,仿佛她骨子里就带着理解它们的天赋,一经点拨,便迅速融会贯通,甚至开始能举一反三。
裴寂对此不置可否,既无赞许,也无否定,只是在她提出某些过于阴狠毒辣的建议时,会抬眸看她一眼,那眼神深得让她瞬间噤声,后背发凉。
她在他面前,像一本被强行摊开的书,那些被仇恨和苦难催生出的黑暗面,无所遁形。
这日,裴寂丢给她一摞关于北境军镇粮草调拨的陈旧卷宗。
“看看,三年前的旧事了。”他语气平淡,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像是随手给了她一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苏云卿拿起最上面一卷展开,记录的是镇北军某一季度粮草的接收、库存与消耗,数字很是庞大。
她依着这些日子被训练出的本能,迅速浏览。
起初并未发现太大问题,边关清苦,账目反而比京中各部清晰简单许多。
直到她翻到一批关于伤药和越冬棉服调拨的记录时,目光才稍稍停滞了一瞬。
这批物资的接收签章,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特殊花押,形状像一只收拢翅膀的鹰,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北”字。
而调拨文书上的批复笔迹,苍劲凌厉,透着一股杀伐果断之气。
更重要的是,这批物资的数量似乎远超当时镇北军常规编制的需求,尤其是那些金疮药和解毒散。
她睫毛轻颤,内心开始起伏不定。
北……又是“北”!
母亲夹纸上的“疑匿于北”,眼前这个带着“北”字的花押是巧合吗?
她发现,类似这样带着特殊花押,物资超常调拨的记录,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还零星出现过几次,但每次都混杂在正常的军需往来中,可以说,若非绝对细致对比,可谓是非常不起眼的。
而所有这些记录的最后,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源头。
那就是一批由时任兵部侍郎,后因“贪渎”被问罪抄家的李崇明特批放行的“特别军资”。
李崇明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是父亲苏擎当年在军中的旧部之一,据说交情匪浅。
父亲“叛国”案发后,此人迅速倒戈,提供了不少“证据”,之后却也没落得好下场。
苏云卿: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还有这些超出常规的物资,最终流向了哪里?那个花押,又代表着什么呢?
“看出什么了?”裴寂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苏云卿悚然一惊,险些失态。
她迅速收敛心神,将卷宗合上,垂首道:“回督主,账目清晰,并无明显纰漏。只是……这批特批的伤药棉服,数额似乎略大了些。”
她选择了最保守,最不易出错的回答,绝口不提那个“北”字花押和李崇明。
裴寂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李崇明贪得无厌,中饱私囊,死有余辜。这些,不过是他罪证的一角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归咎于一个已死的贪官,至于其它,似是都无足轻重。
苏云卿低眉顺眼:“督主明鉴。”
“罢了,陈年旧事,无甚趣味。”裴寂似乎失去了兴趣,挥挥手,“今日就到这儿。”
苏云卿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准备退下。
“等等。”裴寂又叫住她,从榻边小几上拿起一块黑色令牌扔给她,“以后每日授课前,凭此令去府中藏书阁,取咱家标注好的卷宗过来。”裴寂语气随意,“省得耽误工夫。”
令牌沉甸甸的,正面刻着一个“寂”字,背面则是一朵线条凌厉的曼陀罗花。
苏云卿紧紧握住那块令牌,指尖微微一颤。
藏书阁,那可是裴寂府中的禁地之一,据说藏着他多年来搜集的所有机密卷宗和档案。
他竟然允许她进入?
这看似轻飘飘的指令,背后代表的信任,或者说,掌控下的利用,让她心惊肉跳。
“是。”她压下万千情绪,低声应下,并退出了暖阁。
走在回廊下,她的心跳依旧很快。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令牌上的“寂”字,和背后那朵妖异的曼陀罗。
裴寂到底想做什么?
他将这些陈年旧事,这些可能牵扯甚大的线索看似无意地展露在她面前,是试探?是引导?
还是他也在借她的眼,去看清某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掌控的迷雾……
那个“北”字,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母亲……父亲……李崇明……北境……还有那个深不可测的裴寂……
这一切之间,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命运的蛛网上轻轻颤动,等待着被彻底揭开。
翌日未时前,她依着指令,第一次前往藏书阁。
藏书阁位于静思堂后方,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外观古朴,也不起眼,守卫却比府中任何地方都要森严。
她亮出令牌,守卫仔细查验过后,才让开通路。
楼内只靠几盏长明灯提供照明,高耸到顶的书架密密麻麻排列,上面塞满了各式卷宗、账册、线装书,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黑暗中。
一位负责管理藏书阁的文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并非太监,而是个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人。
他伸出了枯瘦的手。
苏云卿将令牌递上。
老人查验过后,指了指楼梯方向,声音嘶哑得狠:“二楼,丙字柒架,第三格。督主标注好的,都在那里。不可多取,不可久留,不可损坏。”
“多谢先生。”苏云卿道谢。
她找到丙字柒架后,在第三格里,果然看到了几卷用朱笔做了标记的卷宗。
她将之一一取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旁边那些未做标记的卷帙。
那些陈旧的书脊上,标注着各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名称:《北狄风物考》、《边关驻防更录》、《李氏逆案查抄实录》……甚至还有《苏擎案卷摘要》!
她的呼吸一窒!父亲的名字狠狠刺入她的眼中。
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卷宗在无声地呼唤着她。
只要伸出手,只要翻开来,或许就能知道当年父亲“叛国”的真相,找到翻案的线索,甚至……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智瞬间浇灭了那点冲动。
她死死攥紧手中那几卷被允许取走的卷宗,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那些禁忌的书架,快步走下楼梯。
将令牌从老文书那取回后,她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了藏书阁。
直到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她才感觉那颗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接下来的日子,每日去藏书阁取卷宗成了定例。
她严格遵守着规矩,目不斜视,只取裴寂标注好的那些,从不逾矩。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刻意去看,也会落入眼中。
比如,她注意到丙字柒架附近,有几格书架似乎经常被人动过,灰尘的痕迹与别处不同,放的多是关于北境地理、部落变迁,甚至前朝与北狄战事的杂记野史。
又比如,她某次弯腰取卷宗时,无意中在书架最底层的角落里,瞥见了一卷蒙着厚厚灰尘的旧册子,书脊上隐约可见《巫医杂录》四个字。
巫医……母亲林晚的家族……
她的心跳再次失衡,却不敢有所停顿,拿着该拿的卷宗,迅速离开。
裴寂的授课内容也开始变得越发深入和危险起来。
他开始让她模仿某些特定官员的笔迹批阅无关紧要的旧公文,甚至让她根据零散的信息,虚拟编织一份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弹劾奏章大纲。
“陷害一个人,最高的境界,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用九分真,掺一分假。”某日,他看着她草拟的一份关于某位官员“收受下属孝敬”的弹劾纲要,淡淡点评,“真的部分,要经得起查证,假的部分,要打在对方无法自辩,或者不敢自辩的七寸上。”
他随手用朱笔将她编造的那“一分假”,关于受贿的具体时间地点圈出,改成了一个更隐蔽,更难以核实,却也更容易引人猜疑的说法。
“记住,疑心,是最好的催化剂。有时候,不需要铁证,只需要种下一颗种子,它自己就会在人们心里长成参天大树。”
裴寂,无疑是此道登峰造极的宗师。
她学得越多,就越感到这个男人的可怕。
他的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对人性的弱点洞察到毫厘,玩弄权术如同最高明的琴师拨弄琴弦。
她一度开始隐隐怀疑,父亲当年的案子,背后是否也有类似这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否则,何以会那般“铁证如山”,又那般迅速定案。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授课结束时,裴寂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近日去藏书阁,可还习惯?”
苏云卿心中警铃大作,垂首恭敬回答:“回督主,一切安好。奴婢只取所需,不敢打扰先生清静,亦不敢损坏分毫。”
“嗯。”裴寂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随意,“那里旧籍繁多,有些记载荒诞不经,看看便罢,无需当真。”
苏云卿指尖微紧:“是,奴婢谨记。”
她退出暖阁,走在回廊下,心中却波澜起伏。
裴寂那句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碰那些关于北境、关于巫医、关于父亲旧案的卷宗吗?
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意图为何?
她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侧皆是万丈深渊。
前方迷雾重重,而身后那个执鞭的身影,既是唯一的引导,也可能是随时会将她推落深渊的恶魔。
她握紧了拳头,可无论前路如何,她已没有回头路。
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迷雾散尽,或者,坠落身亡……
这日,裴寂让她核对一份三年前北境某次小型军事冲突的伤亡抚恤名录与兵部的拨款记录。
苏云卿一行行仔细比对过后,发现在抚恤名录的末尾,有几个名字旁边的备注栏里,用朱砂标注着几乎难以辨认的细小符号。
像是一簇扭曲的火焰,又像是一种奇异的文字。
这种符号她从未见过,但莫名地,却觉得有点眼熟。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核对,又发现,所有标注了这种符号的兵士,其抚恤银两的发放记录在兵部账册上都模糊不清,要么是接收人签章缺失,要么是拨付日期与阵亡时间对不上。
而且,这些兵士似乎都来自同一支先锋斥候营。
她忽而有了主意,假装揉捏酸涩的眼角,却极快地瞥了一眼软榻上的裴寂。
他正闭目养神,指尖慢悠悠地捻着佛珠,似乎并未留意她。
机会!
她屏住呼吸,用身体挡住裴寂可能投来的视线,手指将那页在旁边砚台里轻轻按了一下。
动作快如闪电,轻若羽毛。
纸张边缘沾上的一小道墨痕,正好覆盖了其中一个朱砂符号的大半。
然后,她迅速将名录拿开,佯装懊恼地低呼一声,连忙用干净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去吸干那墨渍,顺势将那张名录压在了最下面,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看向裴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