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前夜睡得其实并不好。
本来能量值突破“活力满满”是一件顶叫人高兴的事儿,但抵不住出现一个陌生的“好心人”,赠了她一瓶舒筋膏,导致巫连这位“好”主子竟生生给她塞了整整九瓶药。
她哪里还能安眠?
这段时日因排练祭舞,她得以离开绍安殿,离开巫连的身边,短时间过上了不必随时担心脑袋落地的日子,甚至还悄无声息地积攒了不少能量值恢复了身体元气。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日,已经指日可待。
但骄奢使人疲怠,快乐使人忘记危险。
林晚晚几乎忘记,这宫廷里到处都是巫连的眼线,时刻关注每一人之言行。
而她,一个曾经在巫连屠杀榜上的人,竟然大胆到和一个可能与他政见不和的人有了牵扯,哪怕只是一面之交......这事儿光想想都叫人腿脚发软。
林晚晚整宿整宿地辗转反侧。
她满脑子都在想这段时日还有无做其他可能惹恼巫连的事情,亦在想自己早没了公主身份,那奚俊到底还记不记得她,白日的相见又是不是有意,假若他真的有什么目的,她要怎么做到不着痕迹地回绝与回避......
临近五更天,林晚晚才堪堪睡过去一会儿,天不亮,又不得不起了身,紧赶慢赶去教坊司,继续练功。
要不是身体元气已经恢复,只怕她根本已经做不来大夏朝的牛马。
她混混沌沌,精神萎靡,以至于根本没有看见那个又堵在假山后的身影。
甫一听得那清润的男声,缠身的瞌睡虫一下跑没了影,林晚晚猛地抬起头来。
来人还是奚俊。
他今日没穿那身绯色官袍,而是着了一身月白色便衣,清隽随和,丹凤眼微扬,唇线微微勾起,浑身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文儒雅,光风霁月。
真真一个浑身书卷气的倜傥公子哥......可林晚晚只看到一个索命的白无常。
她瞳孔皱紧,撑着抬头纹往上看。
这人怎么又出现在此?
他方才说了句什么?
“姑娘昨夜歇得不好?”奚俊漂亮的丹凤眼染上担忧,蹙起的眉心亦破坏了温润面庞的美感。
他上前半步,手亦不自觉抬至半空,“可是那舒筋膏无甚用处,姑娘身上的劳损不见减缓?”
林晚晚被强烈的关心惊得连连退后。
待至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又连忙怯生生地低下头福身,“见过奚大人,谢奚大人关心,舒筋膏很好用,对奴婢甚是有益,但奴婢......”
但奴婢无以为报,不敢承大人如此用心。
[CP值+1。]
林晚晚后半句话没有说完,机械音忽然自脑海中“叮”了一声。
CP值+1?
这是何意?
是奚俊......和她?
林晚晚原在说话的嘴巴张圆,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本来还装模作样怯怯低下去的眸子,也不自觉地抬起来,惊讶又惊恐又古怪地看向面前之人。
[CP值+1。]
还加?
......
林晚晚本来生了杏目桃腮,是富余泰安的面相,平日里无甚表情变显得慵懒悠闲,自带一种与生俱来的随性恣意。
若是添了忐忑与惊疑......
面前的桃腮粉面与十年前那张因捧着的绣球花遮住眼而误撞进人怀里的慌张小脸完全重叠。
奚俊蓦地笑了。
“公......”
“姑娘莫要惊慌。”记忆交叠,他差点唤错了称呼,急忙了改口,又说:“在下不过关心姑娘,并非有意苛责,你不必......”
“不必与我如此生分,还避如蛇蝎。”
奚俊当然看出了林晚晚的防备之意,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自吴皇后被废后,她好好一个国之嫡长公主,朝夕间被抹去身份,失去亲人,无人问津,虽留有性命且未被贬为贱籍,但也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下九流。
这些年,因着身份立场的缘故,他已不能再光明正大行至她的面前,遂只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关注她。
他看她被人孤立,看她笑颜尽失,看她渐渐地不再相信任何人......
没有人能比他更理解她的不易,也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她的敏感。
所以,她回避他是应该的。
这一点,前一.夜他已经想得很明白,可为何今日一见,为何他还要对她咄咄相逼?
想到这儿,奚俊心中暗骂自己一声鲁莽,随即撩袍退后半步,给林晚晚留出一个可以安全舒缓的空间。
“在下现任礼部右侍郎,专司祭礼一事,亦为本次秋日祭主持官。”他向林晚晚详细道明自己的身份,亦讲明来意,“秋日祭渐近,各项事宜繁琐,时间更显紧张,在下遂亲自来教坊司同刘奉銮确认祭舞习练进程,也好铺排后事。”
言外之意,他来教坊司的目的纯为公事,至于与林晚晚的相遇更纯属偶然,而她完全无需对他持介怀之心。
但林晚晚怎么可能相信?
她读过奚俊的人物档案,他是曾与她有过些渊源,但自她母后被废后,他们便形同陌路了。
且他爹,也就是昔日首辅大人,是凡帝最为信重的臣子。
谁能知道他爹和巫连之间有无什么仇怨?
再者,即便没有那些权力角逐斗争,他一个近十年未曾见过林晚晚原身之面的人,一上来就叫高阶指令一连报了三次“CP值+1”,这难道不该叫人怀疑他的动机不纯吗?
林晚晚不免心里嘀嘀叨叨起来。
然想是一回事,实际的反应又是另一回事。
林晚晚已经迅速收起惊讶的表情,换做懵懂胆怯的神态,眉目不曾抬起,倒是朝着奚俊点了点头,又福了福礼,“大人既是寻的上峰,奴婢可引大人到教坊司前殿去,也好省得好找。”
她低着头,保持着与奚俊一丈远的距离,先一步绕到前方去,一心只想快些带着他绕过假山去到教坊司,免得又叫什么人瞧见她和他独处。
而奚俊没有再多言,亦省去了林晚晚要避嫌的尴尬。
可这次,上天又没有听见林晚晚的祷告。
就在林晚晚觉得马上就要万事大吉抵达御花园与教坊司相接的侧门时,一顶熟悉的八人抬大轿随着她的移步,从假山后完全.露出来。
而那大轿的主人巫连此时正从杌凳上缓步踱下。
他今日亦未着朝服蟒袍,而只着了便衣。
只是与奚俊一身月白不同,巫连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色,连腰间牒带亦是一片漆黑,衬得他那一张于男子而言生得实在过分美.艳的脸更加妖冶诡异——乍一看,像更为瘆人的黑无常。
林晚晚被吓得几乎晕厥,心中只道是要完了。
可即便生理上的反应是为恐惧,她腿脚上的动作却完全不敢耽搁。
甫一撞见巫连扫来的视线,林晚晚甚至来不及也不敢多辨,便先提起裙摆,三步并做一步地往巫连面前走。
“殿下今日怎么又得空来教坊司呢?”她委身福过礼,面上的笑容登时灿烂起来,甚至不忘讨巧,“可是又来看奴婢的?”
如此全然不加掩饰的翻天覆地的态度变化,在重礼重矩的大夏已属罕见,更不要说是在朝堂深宫。
但在场人中,对林晚晚异乎寻常的“变脸术”惊讶的,唯奚俊一人而已。
他不知他心中那位生来尊贵、即便沦落至教坊司亦坚.挺傲骨的公主殿下,为何能称贼做主,还要向他讨好。
他亦不知她何时变得这般轻易就会向人展露笑颜,哪怕那笑颜藏着几分虚伪的奉承谄媚。
她对他避如蛇蝎,却能对那刽子手亲近如斯......
“奚大人,怎么也在?”巫连已经下了轿,正正就立在林晚晚面前,与她不过一臂之远,但视线却不在她身上,而是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身旁的奚俊。
奚俊仿似被抽了神魂,已根本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却是一旁的许广看在眼里,冷不丁将那尖利的嗓音拔高,又唤了一声“奚大人”,连林晚晚都被吓了一跳,那奚俊才有了些许反应。
林晚晚瞧见那月白袍角动了动,晨光中的影子怔了半晌,终是双手抱于胸.前,朝前拱了拱手,“臣拜见摄政王殿下。”
声音不复先前的温润,但颤.抖中尚算得上沉稳。
林晚晚可算跟着松了口气。
就算不怕奚俊情绪泄露导致巫连猜疑和迁怒到自己头上,林晚晚也不希望奚俊可能因为她的缘故在巫连面前失态继而丢了性命,毕竟巫连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允人于他不尊重的人。
而巫连那边似乎也没打算计较奚俊一瞬的失态。
他轻笑了一声,虽未马上免去奚俊的问礼,但也没有怪罪他的不恭,只淡淡然朝旁问了句:“孤记得,礼部的值房在宣武殿外罢?”
“回殿下,正是在宣武殿外。”许广躬着身子回说:“不过近日,礼部忙于准备秋日祭,是以经常出入御花园与教坊司之间,会碰见奚大人在此,亦不足未怪。”
巫连拖长音调慢慢“哦”了一声,下一息,又说:“甚好,孤今日本要来查看晚晚姑娘习练进度,倒恰好能向爱卿问询问询秋日祭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