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三爷又开口道:“你回去描出这些花样子,下一步预备怎么做呢?”
“回三爷,奴婢预备再描出来一摞子,将所有的全部交给明儿姐姐,这样明儿姐姐便会在崔奶奶跟前说,让我帮她绣花。形成定规之后,我便有功夫时时周济姨娘了。”
“你只是帮着她绣花,做的是二等女使的差事,却依旧领着三等女使的职衔,崔奶奶倒是乐得少发你一份工钱,长此以往,其他粗使丫鬟反而觉得你搞特殊,要对你群起而攻之了。”三爷笑道,“不如,你将这花样子记在心中,不告诉她全貌,只偶尔指点她针法,不论她如何央求你,你只说这是你们家家传心法,是不能告与外人知晓的。”
春桃的眼神清澈无比:“可我已经把我三岁离了娘的事告诉明儿姐姐了,没法说这是家传的了。”
三岁连自己手指头都数不清楚几根,她就能背出这么多幽微繁复的针法,当笑话说都没人信啊。
白向晚一时语塞:“那你们,关系还挺亲近的。反正不论怎么说,你只需要她相信,这东西只有你会,而且不能外传。或者干脆就说是梦里神仙教你的,天机不可泄露,画出来就要遭天谴。”
春桃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怎么感觉三爷如今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除开气度高迥闲云野鹤之外,还有一丝神棍的味道呢。
春桃神色复杂的瞅了一眼老神在在低头饮茶的三爷,心里想,好像旁边那个叫从观的,打她进来就没给三爷添过水。
那三爷水杯里现在就算还有水,那还能是热的吗……
算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春桃听了三爷的吩咐,估摸着时间,便起身向三爷辞行。
“宜兰院水很深,你就算高升,也不要喜形于色,越是往上爬,就越是危险重重,万不可掉以轻心。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可记住了?”三爷的神色恢复如初,依旧轻飘飘的,不掺杂一丝情绪。
“奴婢谢三爷指点。”春桃行礼告退出去,隐匿在夜色之中。
白向晚瞅了一眼旁边笔直站立如军人的从观,无奈的揉揉眉心,道:“回去干你原来的差事,换一个会伺候人的来。”
从观向白向晚行了一个军礼,气势铿锵的出去了。
春桃一路风风火火的往宜兰院的后院去,却在路上与谷雨狭路相逢。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谷雨身后还跟着提着大包小包重物的李奶奶。
原来是明日元宵夜,白府为了增添节日气氛,组织了附近百姓与官宦人家,一起在白府门前的东明巷子里猜灯谜。谷雨一早得了大太太吩咐,去看着后厨熬制糊灯笼和灯谜纸背子的浆糊。整整熬了几大捧盒,谷雨自己不肯受累,便让李奶奶提了好几个木头盒子,一路跟着自己回宜兰院来。
李奶奶惯常是爱讨好宜兰院出来的,加之她知道谷雨管着宜兰院三等小丫鬟们,因此有心想要为自己干女儿讨一讨谷雨的欢心。便不敢劳动谷雨,拿了全部东西跟在谷雨后面。不敢跟谷雨走在一条线上,一路上沿着石子路的边沿子上走,腆着一张老脸给谷雨赔着笑说话儿,咯吱窝还夹了一捆纸扎,走的踉踉跄跄的,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春桃飞扬的心绪一瞬间跌落谷底。
她沉默着上前,从李奶奶手中强硬的接过两个木餐盒和纸扎,维持着勉强的笑容对李奶奶道:“我接了这东西吧,厨房事情多,李奶奶还是回去照管厨房的好。”
谷雨却是不怕李奶奶瞧出端倪的,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娘儿两个,道:“我同意了?”
李奶奶把东西是给春桃也不是,不给也不是,脸上又是尴尬的赔笑,又是不知该说什么,生怕一个不好,让春桃得罪了谷雨。
“我是为姐姐想,怕回去了让人瞧见,说姐姐这么磋磨家中老奴,是仗了大太太的势,反污了姐姐令名。”春桃径直夺过李奶奶的食盒,眼中已经没了笑意,丝毫不觑谷雨骤然间变得凌厉的目光,就这么冷冷的与她对视。
谷雨注视她良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春桃给李奶奶一个安抚的眼神,此刻也不宜说太多,跟上了谷雨的步伐。
二人错开微微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宜兰院走着,春桃的声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是像平常闲话家常一般,说出的话却暗含机锋:“李奶奶一大把年纪,冰天雪地的拿着那么重的东西,姐姐也不怕她跌了跤?”
谷雨嗤笑一声,道:“你同我说话呢?”
“正是同姐姐说话。”
“不知尊卑的东西,以为进了宜兰院当差,你就洗干净你那泥腿子出身了?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卑贱不卑贱的,梅香拜把子,咱们都是白家的奴才。真要论起尊卑,李奶奶是府上用了几十年的老人了,便是灵棋姐姐见了,也称一句奶奶,姐姐可拿她当长辈?”
下一瞬,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春桃的脸颊上,她使的力气大,春桃的脸都被扇的歪到一边。
二人已经到了宜兰院的后门口,因此谷雨的这一巴掌吓得追出来的小丫头子们定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我就是看不起她,你待如何?无根无依的下贱胚子,我今日就骂了你,你去告诉崔奶奶和灵棋姐,看她们帮我还是帮你?”
“谷雨姐……”阿福和水儿等人踌躇着张口,谷雨却没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径直往二等丫鬟的屋里去安置了。
等她走后,众人才呼啦啦上来接过春桃的手,一行人无话的往后院走去。
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宜兰院后院中,点着蜡烛在寒风中加班加点做纸灯笼和灯谜的粗使丫鬟们。
春桃就好像没事儿人一般,依旧卖力的干着自己的活儿,和往常那个心无算计的小丫鬟没有两样。
“啪!”阿福将手中的纸灯笼摔到了地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水儿穗儿和鸢哥儿等人将担忧的视线投了过来。
“没事,我心里有计较。”春桃喉头梗了梗,向水儿等人报以宽慰的神色,将歪在地上的灯笼捡起来,紧了紧关节,被摔歪的灯笼又重新支棱起来。春桃熟练地将红纸一张张贴在灯笼的各个面儿上,才给阿福顺了顺气。
往常这个时候一直伺候在前院的灵棋,却在这时候挑了一盏灯笼到了后院。
众丫鬟都预备起身向她见礼,却被一一按了下去,灵棋温柔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来找春桃说两句话。”说罢,便招呼着春桃道:“春桃小妹妹,到我屋里来。”
春桃连忙起身,用手帕搓着被灯笼纸染红的手指头,跟着灵棋去了她的屋子。
这半年来,四个大丫鬟的居室被崔奶奶做了调整,灵棋素织一人一间,翠陌和音书两个人住在一间。因此比之春桃去年初次来灵棋屋子里时,灵棋的房间变得更为宽敞,也比粗使丫鬟房更为暖和,屋内的黑漆木方桌子上甚至还摆了一个瓷瓶,里头插着几株梅花。
“春桃妹妹,来,这儿坐。”灵棋将灯笼挂在门口,拉着春桃坐下,葱段一般细嫩的手指轻轻在春桃微肿的左半边脸颊上摩挲,眼中心疼溢于言表。
春桃方才一直强装的镇定,在此刻灵棋温情脉脉的注视中顷刻间溃不成军。大眼睛里凝聚着水光。
“这蛆心的孽障,究竟为的什么事,下这样狠的手?”灵棋这是在骂谷雨。
春桃却不敢应承,只是道:“是我说错了话,不与谷雨姐姐相干。”
“她爹娘皆在太太跟前得脸,行事多有些轻狂的。我已经训了她,你不要往心里去。到底是你有分寸,没有闹出来,不然依着她家中的势,即便她有错在先,也只能是你遭罪。如今这样,只能是委屈你了。”灵棋无奈的说着,为春桃擦掉滚落的泪珠子,接着劝慰:“不过你放心,你的委屈我心里明白,往后得了机会,我替你教训这蹄子。好不好?”
春桃心中暖融融的,只是道:“我没什么的,姐姐不要为我与谷雨姐姐生了不快才是。”
灵棋闻言却摇摇头,道:“我心中有数的,你不用怕。今儿晚上你拿着你的铺盖到我屋里来睡,让她们知道,就算你原先无依无傍,如今也是有人撑腰的。”
春桃只是哭着感激灵棋,却也不敢太放肆,推拒了几遭,见灵棋态度坚决,便只好去粗使丫鬟房里拿了小铺盖到灵棋屋里。靠着墙角把小包袱搁在床榻沿子上,灵棋笑着把她的铺盖拉到自己的铺盖跟前,叮嘱她好生休息,今晚上不必出去糊灯笼了。又拿了些果子来给春桃吃。
灵棋今晚上夜,因此没有到仆人房来睡,春桃也不敢睡太死,第二日依旧是听到敲梆子声,便一骨碌爬起来,搬着被子回了粗使仆人房。
“呦,一等丫鬟来了。”婆子里好搬弄口舌的已经笑着调侃起春桃来了,春桃只是红了脸,将自己的被子放好,照旧同阿福等人去挑水干活儿。之后灵棋还邀了春桃去与她同住,被春桃满怀感激的拒绝了。
年后的日子果然轻松了不少,衣服也没有那么多要洗,各种年节里撑场面的又大又重的家具也都被收拢进库房,宜兰院的底层仆役们终于能稍微轻松一些。灵棋将谷雨打春桃的事封锁的很好,除了粗使丫鬟们,基本上别的人都不知道。
明儿又喊了春桃去前院东抱厦帮她理丝线,和专管太太屋中清扫的秋鸾两个,一文一武的,每日里互相打趣,倒也丝毫不见乏味。
春桃也将新学的针法说与明儿知道,明儿将那新的绣法用在太太的衣服上,果然文采辉煌,不像凡品。
只是春桃还顾忌着三爷给她的叮嘱,留了一手。明儿也喜欢与春桃作伴,因此丝毫没有对此产生怀疑。
这日晚间,春桃在东抱厦将最后一壶热水添进太太的浴桶中,准备回后院时,却被二等丫鬟坛云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