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是母亲张氏一手带大的。
母亲节俭,大到徐文一年所交给夫子的束脩,小到今日徐文所吃的饭食买菜花了几文,母亲都要细细在心里算过一遍,再说给徐文听。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好像重达千斤,锁住了徐文稚嫩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逐渐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明明花销完全可以负担,可每次给银子时他心下总要经过一番天人交战。
徐文的心底好像多一个隐隐绰绰的声音,似乎随时随地都会便会蹦出来问他徐文一句:这笔银子真的非花不可吗?会不会太贵了?
八岁的徐文在放学路上看见了一个鸭子泥偶,不由自主便泥偶被那活灵活现的生动表情吸引了目光。他忽而止住了脚步。
牵着自己的母亲很快便察觉了孩子渴望的目光,她没有犹豫,当即便牵着徐文走向了卖泥偶的小摊。
“五文!不能再少了。”卖泥偶的小贩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张氏母子眼前晃了晃。
张氏像是把小贩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她不慌不忙地将鸭子状的泥偶放下,便欲拉着徐文转身就走。
徐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几乎舍不得从泥偶身上移开。他没有哭闹,只是下意识拽了拽母亲的衣角,仿佛是无声的请求,求母亲开恩。年少的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成年人讲价的一种手段,单纯的以为就此和心爱之物无缘。
“娘,我有五文,我用自己的钱买好不好?”徐文不肯轻易罢休,他鼓起勇气抬头望向母亲,试图用自己攒下的零用来兑换一个心爱的玩偶。
“娘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你的钱哪来的?!还不是我给你的!你有钱了,就可以不把钱当钱乱花是吧?”张氏骤然提高了音量,周围隐约透来几道犀利的目光,如刀一般扎在自己身上。他的脸骤然通红,怕被母亲识破又引来怪罪,徐文立马低下了头,又变回了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的那个孩子模样。
她轻轻叹了声气,强势地掰开了徐文的手,握于手中。徐文错误地以为这是母亲拒绝的信号,只哀怨地低了头,沉默不语。
这是在下达无声的最后通牒。
摊主眼神一闪,知道遇到了精明的对手。他迅速掂量了一下——三文钱虽薄利,却也好过这单生意白白溜走。
“成成成!看您是个诚心人,三文钱就三文钱!今日开个张,结个善缘!”他手脚利落地用草纸将那鸭子泥偶包好,递给了徐文。
徐文原本灰了的心,忽而一下又被点燃。直到那一尊小小的泥偶被抱在怀中,徐文仍有些不真实的恍惚。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忽而没有了原先预想中得到的开心,随手摆弄了几下便失了兴趣。
或许是母亲总爱念叨今日的菜价如何,相较前几天又涨了多少,徐文小小年纪便能同母亲一般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得一手好帐。
他出生官宦世家,每月都有固定的零用钱可拿。徐文不再像往常一般一拿到银钱便跑到卖糖人的摊前来两串解馋。在又一个下学路过集市的寻常午后,徐文握着那枚装了银钱小小的荷包反复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终于还是咽了咽口水,选择揣着荷包回家。
原来几文钱就可以买到他的开心,相比之下,他忽而觉得开心来得有些廉价,不如铜钱一般来的实在。有了钱,他便有了底气,以后想要什么他都能自己买。于是徐文决定攒钱。
后来徐文的钱越攒越多,多到他自己需要单开一个账本用于记录。这等小时对徐文来说做起来得心应手,那时年少的他或许尚未意识到,自己对攒钱的迷恋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这并未影响徐文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他果然不负众望,一路从郎官做到了郡守,堪称高歌猛进。在所有族人都对徐文赞不绝口的时候,徐文却没能从父母亲那收获零一星半点的肯定。
许是前半太过挣扎辛苦,做了郡守的徐文反而失去了从政前的那一腔热血。
徐文同大部分人一般,到了某个年纪便娶妻生子,官场上也依旧谨慎,例行公事。他原以为这辈子会一直这么平淡下去,直到那位中央的姊兄找上了自己,将他的生活掀起惊涛骇浪。
“事成之后,给你这个数。”那个人的手掌一开一合,无端叫徐文的心下有些发痒。某种隐秘的欲望似乎在徐文的心中熊熊燃烧,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麻木的心又活过来了。
徐文从前从未动过这般念头,可有些事情越是压抑,便越难抗拒。一想到数不清的金银会源源不断地落进自己的口袋,徐文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双手拭去额间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而流下的汗水。
“大司农那边我会负责打点,你不必费心。到时候你只需要找几个可靠的商贩,负责把朝廷调拨来的粮食出手,咱们这事,便算成了。”
踏上这条路之前的往昔种种,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徐文一手握着灯台,一手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他像从前所渡过的无数个寻常日夜一般,轻车熟路地出了书房,抬脚向院东的卧房走来。
一片月色朦胧之中,只依稀看得见建筑的剪影。卧房内没有点灯,徐夫人应是睡下了。
行至门口,徐文轻轻吹灭了手边的烛火。尽管卧房内漆黑一片,却丝毫不影响徐文的行动。他驾轻就熟地提脚迈过门槛,绕过窗边陈设着成套的黄花梨木桌椅,窸窸窣窣间褪去了衣裳,于榻侧外沿躺下。
伴着身侧夫人传来的阵阵细微均匀呼吸声中,徐文很快便沉沉闭上了眼。
翌日,天光乍亮,几缕日光自竹帘细小的缝隙间斜斜洒入,于客庐窗前的案几投下一片斑驳。
丹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眼打量窗外的风光。一入了秋,天地好像陷入了沉眠,萧索缠绵的气息似乎无孔不入,连带着人也没什么精神。
从前在秋华阁的时时刻刻,全由不得丹娘。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丹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眼下忽然这般悠闲自在,倒叫丹娘有些茫然无措。
为护丹娘周全,黎昭华特意将丹娘安置于此,还分了几个人暗中照护,要说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便是不能四处走动。
看腻了四四方方的天,丹娘踱步至书架前,随手拾起一本竹简。怕丹娘乏闷,屋内不仅备下了不少解乏的书籍,更有笔墨纸砚,时下流行的六博棋等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她随手打开了一本诗集,指尖随着目光轻轻滑过竹简。须臾一瞬,她腹中的孩子轻轻一动,像一尾灵巧的鱼儿在温暖的春水里打了个挺。
初为人母,丹娘头次有这般新奇的体验,她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有个新生亩在自己身体内孕育,整个人竟怔住了。
丹娘忽而意识到,她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名字。此时窗外恰巧吹进一阵微风,与心下真实的触感奇妙地融合,一个强烈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击中了她——她要给还未面世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她轻轻放下书,手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份鲜活的生命力。丹娘目光飘向窗外,望向高远得没有一丝云彩的青天。她的目光仿佛能穿层峦叠嶂的青山和高墙,看到远在千里外无垠的山野与奔腾不息的河流。
“你呀,”她不自觉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定是个不愿被关在笼中的小家伙。”
不论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丹娘都会拼尽全力去爱护。这个孩子会带着丹娘的期待和爱诞生于世界,名字便会承载着丹娘对孩子美好未来的祝愿伴着孩子一同长大。
一个名字在她心中自然而然浮现,如同种子破土而出——
就叫怀舟吧。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丹娘不指望孩子将来能大富大贵,或是出人头地,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降临到自己身边,便是自己的福。
许是心血来潮,丹娘自架上取下块规整的乌色墨块,一手握墨,一手缓缓于砚台中掺水。她力道不轻不重,握着墨块缓慢在砚台中来回打圈。墨与水交融的瞬间,一股幽幽的墨香在房内铺陈开内,萦绕在她的鼻尖。
墨成,丹娘搁置下墨块,信手拈起一支狼毫笔。笔锋探入浓墨,雪白的笔尖被墨色悉数浸染,她行云流水地悬腕,落笔,空荡荡的竹简上落下遒劲有力的二字——怀舟。
笔尖与纸面摩擦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从前秋华阁的师傅手把手教自己提笔运笔的往昔,如今还历历在目。丹娘像是将自己的身心全都托付于手中的笔,笔下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带着她心绪的流动。
这一刻,世间纷扰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唯有笔下的方寸世界,在墨香中缓缓铺陈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