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邸,檀烟绕帷,香气温腻得近乎窒息。屋外雨丝如绡,打在雕花飞檐上,细碎如蚀骨的密语。
秦王半倚在软榻上,薄狐裘松松披着,指尖拨弄着一颗羊脂玉珠,眼神懒散而冷淡。
内侍悄然而至,脚步沾着雨意,低声道,“殿下,郧国公急报。兖王上奏,弹劾殿下残害忠良,祸乱边军。”
玉珠在他指间一顿,随即被无声地抛开,在金丝软毯上滚了一圈,停在地灯微光之外。秦王低低一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
“拦了。”他语气极淡,仿佛随口一句,却钉死了兖王最后的一丝希望。“不许传到上面那位耳朵里半句。”
内侍俯首应命,悄声退下。
殿中重归死寂,唯有香烟缭绕着重重帷幔,仿佛溺水者挣扎时升起的一缕绝望的泡沫。宋屹玔闭着眼,指腹无声地叩击着膝头,节奏缓慢而沉稳,如无声敲打着一场将至未至的腥风血雨。
发动巫蛊案,从不是为了那些不痛不痒的兖王恶名。他要的是削骨断脉,
一如赵恒颜此类自恃清流方,锋芒太过,不容于我;再如边军忠武,兖王拥兵自重,遥制屿城。以家眷为质,步步瓦解兖王麾下,才是正途。
哪怕血流成河,也值得。
帘外雨声密密,如寒针刺透夜色。秦王缓缓睁开眼,眼底幽深冷寂,如冰海下沉默翻涌的暗流。
门外脚步轻响,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在雨声里碎碎传来,“殿下,帝姬来信。”
“说。”
枕书小心翼翼捧着黄帛,低声回禀,“帝姬言,郁珂被钊翮从大理擒回。”
秦王唇角微挑,笑意散漫而冷淡。
他取起案上半盏凉茶,啜了一口,凉意透骨,却并未让他的眉眼动摇分毫。
“那女子,抛开气性不谈,容貌确是上乘。”他似笑非笑,“难怪郧国公如此大动干戈。”
他说着,指腹缓缓转动着茶盏,盏中茶水微微漾起细碎涟漪。
“不过,当初送她离开,本王也不在乎她最终能去哪里。”他笑得漫不经心,“她能不能活下来,无关紧要。只要大理受了本王的恩,钊翮甘心低头,便已足够。”
指尖轻轻一顿,茶盏应声碎裂,裂缝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爬开,如同无声蔓延的命运轨迹。
南陲小镇,雨丝细细,漫卷春寒。
祈谷盛典仍在继续,坊巷间张灯结彩,香客如潮,鞭炮声连绵不绝,仿佛要把天也炸开。
外头热闹非凡,内里却暗潮汹涌,每一步都踩在锋刃之上。钊翮一行人滞留于此,白日陪着宋懿安游街赏灯,夜晚则于暗巷低语,步步为营。
城东偏院掩在半掩的篱墙后,藤蔓湿漉漉地垂挂下来,雨水沿着枝叶滴落,打在青石地上,碎成一片暗色细痕。
屋内炭火微跳,淡淡药香弥漫。
敖妄宁半倚在床榻上,腿上夹板未解,神色却颇为从容。他翻着一卷郁珂从镇上购入的画本,偶尔抬眸,懒散地扫一眼屋内的动静。
何婉倚靠在窗下,右手仍缠着厚厚绷带,眉眼明艳如故,只是笑意浅淡,像春水边摇曳的旧梅,半含风雨。
郁珂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为何婉换药。
药膏氤氲着苦涩温热的气息,她指尖微凉,动作细致又略显笨拙。
白纱缓缓解开,露出缠着淡红药痕的纤细手腕,皮肉尚未完全愈合,仍透着几分脆弱的薄白。
指腹不小心蹭到伤口边缘,何婉吃痛地微皱了下眉,随即半带揶揄地叹了口气,
“阿虞这手啊,怕是笨到连把花草移盆也能折断枝子的地步了。”
她笑得温柔又明亮,声音软绵绵地飘在雨声里,没有半点责怪。
郁珂手一滞,抬眼望了师母一眼,眼底藏着一瞬间绵长而沉默的苦涩。她垂下睫毛,轻声应道:“让师母受累了。”
话音轻轻,带着温顺的自责,又含着几分的悲怆。
敖妄宁似是察觉到郁珂的情绪,嗓音带着几分豁达的笑意,
“心细胜过手巧,阿虞,少管你师母”,他的声音淡淡的,却像一片安稳的羽翼,试图为她挡去风雨。
郁珂垂眸,手指一点点收紧药罐,心头像被细密的针扎过,泛着一寸寸冰冷又滚烫的刺痛。
——若非自己。
即使他们笑着调侃,笑着护她,可这些斑驳伤痕,早已如无声的铁链,死死缠绕在她心上,寸步难行。
她低头仔细包扎,纤细的指尖在白纱上打着结,打得慢而认真,仿佛这一道道薄薄绷带,能替她抵挡住无处不在的风刀霜剑。
院外传来一阵轻响。
郁珂起身出去探看,顺手掩了门。
篱墙外,温康抱着一只竹篮,正快步走来,身后挂着细碎的雨珠。她将食盒放在门前石阶上,未打招呼,转身又快步离去。
郁珂挑起门帘,看着那只孤零零放在雨幕中的竹篮,心头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
篱笆外更远些,是镇上的马场。
细雨迷蒙中,一匹雪白的小马正在场地边缘轻踱。马背上,宋懿安着一袭浅青骑装,长发挽成高髻,裘衣猎猎翻飞。
她勒着缰绳,手腕微沉,策马在泥地上绕着小圈,动作利落而疏离。远远望去,宛如一柄孤傲又锋锐的短刃,在浓雾中划破微光。
她神色漠然,似乎只是随意练马,并未朝这边看一眼。
可郁珂知道,宋懿安一直都注意着。
只不过,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这份微妙的关心罢了。
郁珂垂下眼睫,攥着油纸伞的手微微收紧,压下心口隐隐翻涌的情绪。
春寒刺骨,篱墙上的水珠顺着藤蔓滑落,敲打在石阶上,叮咚作响。
她静静地站在门内,看着远处马场中那个孤独又骄矜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温软而苦涩的潮水。
她珍惜这样的关心,珍惜所有未曾被权谋和泥沼彻底玷污的感情。
可她也知道,情分太轻,局势太重。再温柔的心,也难以在血色浪潮中独善其身。
她轻轻收回目光,拾起盛着不少吃食的竹篮,推门而入。
屋内炭火噼啪作响,药香浓郁,师父师母的笑声在风雨声中隐约浮动,如一场旧梦里飘散不去的温暖余音。
郁珂低头收拾药碗药箱,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细致。
指尖微凉,心底却藏着一点细小而坚韧的光。
那光,未必能照亮归途,但至少,能让她在黑暗中,走得再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