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乡愁是具象的.
是冬天房檐下挂着的冰溜子,掰一根能当剑使 .
是秋收后晒在场院里的玉米堆,爬上去打滚时扎脖子.
是江边烧烤摊的炭火味混着啤酒沫,喝高了就对着黑暗的江水吼两嗓子老歌.
是澡堂子,是铁骨铮铮的温柔乡?,推门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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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泡透了的交情比亲兄弟还铁,白茫茫的小天地里,小年轻的腹肌和老头的啤酒肚共享一池热水,
是最硬的爷们儿,也会在蒸房里流下软乎的眼泪.
?是推门出去时,?人人都被搓掉了半斤硬壳,?带着通红的皮肉和轻了三斤的灵魂,?重新扎进北风里.
是堆雪人,可以丑但必须横.
是必须能扛住大烟炮,给冬天立威.
再冷的世道,也得容得下心里那团热乎气儿.
?让北风知道,?这儿的主子不好惹.
因为这片土地拥有蛰伏的力量,冰雕里是被生活冻僵过,?又自己焐热了的他,他是闯关东的后裔,天生会破冰?,踩着冰刀滑进春天,摔个跟头都能压碎一冬的寒气,?站起来时,?手里攥着把开化的黑土,?指缝里漏下的,?全是生机.
他信时间,信来日方长,道再厚的寒冬,也压不垮早早埋下的种,等春风路过山海关,所有沉默的等待,都会在某个清晨,炸成满山遍野的达子香.
是在北京青岛上海挣了钱,要回老家县城买套房,哪怕一年只住春节那几天.
回老家第一件事,是蹲在灶坑前烧热铺炕.
看火焰舔舐柴禾的样子,看自己的前半生.
闯出去了,却总被某种引力拽回这片冰天雪地.
他的爱也是具象化的.
把自己活成生活的补丁,哪里漏风补哪里.
?补丁不说话,?但风雪再也钻不进来.
像松花江的暗流,水面平静如常,底下却托着整条船的重量.
是烧刀子酒混着钢炉火星子——又烈又烫,能烙进人骨头里.
是二踢脚炸进铁锅里,?动静大、火力猛、后劲足!
是冬天我脚凉,直接把脚丫子揣自己肚皮上.
?是我说想吃火锅,他闷头抽完半盒烟,第二天就弄来底料 .
是女儿睡着了,他盯着粉嫩的耳朵看了半晌.
用虎口丈量那小耳朵的长度.
他很少把爱挂在嘴上,却把日子过成了情书.
他会大方夸赞我的爱是无形的.
说被真性情烧红双眼时,看着他的眼睛,比冷水更醒脑.
说他炫耀过去的伤疤,我抚过的那些凸起伴着一句痛与否,瓦解了他的所有虚张声势.
他呀,添把柴就噼里啪啦响,火苗子能窜上房梁,烤得人从里到外都冒着热气儿.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是担当,是坚韧,是血性.
是火炕里的木头,烧得最旺,也最沉默.
他的拳头能砸碎冰层,掌心却焐得化冻梨 .
?他骂人时唾沫星子带冰碴,帮人时热血能煮沸松花江.
他是那个不吭声但谁都服的刘师傅,新来的小年轻嫌活累,他不多劝,只是脱了外套往操作台前一站.
他是那个能平事的老刘,两家街坊邻居闹纠纷,他蹲在中间抽完一根烟,烟头一掐说句“差不多得了”,比村干部调解还见效.
他没有名片,但在他们村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找他办事,不磨嘴皮子,不欠人情债,成不成都给个痛快话.
他是?黑土地上的树?.
?根扎得深,枝干硬,风雨来了不躲,天晴了也不张扬.
他说自己是铁打的,却总在冬天嚷嚷腿疼.
他说起结婚将穿的婚服,要用新的红布锻造,可新的也被雪埋过、炕烘过、眼泪泡过.
也没事.
就像东北人的喜气,越冻越鲜亮,??越磨越猖狂.
就像祖传的二八大杠,是雪地里杀出来的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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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过饥荒年的苞米,碾过下岗潮的冰碴,最后成了钉在时代脊梁上的一枚钢印.
?原来钢铁的温柔,?是拿命暖出来的.
他是虎,可在家从不威风凛凛.
在外头走路带风,一跨进家门,影子都矮了三分.
他系着碎花围裙炖酸菜,锅铲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小,蒸汽糊了眼睛也不恼.
?他抽烟,有时候烟圈吐得又直又冲,像虎啸时喷出的白气,可给我点生日蛋糕蜡烛,打火机护着火苗,慢慢缓缓.
?他的硬,早被家的融成了绕指柔.
夜里我只是觉得热,踢开了被子,他半梦半醒间总能精准地捞回被角.
他没有尾巴,但江湖有他的风声.
他的手脚沉甸甸地甩着分量,晃荡的节奏,便是他行走江湖的韵律,不紧不慢,却脚踏实地,每一步都砸出个坑.
酒桌上,他仰脖灌下一整杯酒,又放下,余滴落进酒杯,浮沉如他这些年攒下的故事,没讲完的,都沉了底.
他没尾巴也照样镇得住山头,因为他的尾巴早化进了骨血里.
是女儿攥着他衣角的手.
是老家炕头上那盏总忘了关的灯.
是酒酣耳热时拍桌的力道.
是电话里那句“今天下班我回家吃”.
东北虎的王是娘胎里带的,他的王是熬出来的.
他没戴王冠,可家里那铺炕,他坐的位置永远是热的.
东北虎的尾巴抽断过多少树枝,他的日子就抽碎过多少难.
他说他的宿命本该是啸傲山林,可现在他的山林,是他一只手就能环住的腰,是他闭上眼就能听见的啼哭.
?他说我偷走了他的虎胆,俘获了他的虎心.
?他也依然是虎,只是他自愿戴上了兔耳朵发箍.
钢筋在他手里可以弯折成任意的弧度,而回到家,他心甘情愿被我铸成固定的形状.
这不是退化,是进化.
?学会守护,远比学会厮杀更难.